的庄稼主儿。因此,父亲死了前妻以后,要想续个黄花少女,也并不难。而且大妈就曾亲自给我父亲挑选过几个,都没有中我父亲的意。对这点儿,大妈一直引为憾事。大妈说,我父亲就是为了追时兴,才看上了我母亲那双赛过小船的大脚。同时让我母亲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巴给绕得迷糊了,才成了亲。幸而不管怎么说,父亲和母亲在那段日子里非常和谐。但谁也不知道有更多的不幸在等待着我们。
5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更不知是什么样的响动,把我从酣睡中惊醒,我感到自己不是躺在被窝里,而是坐在母亲的腿上,依偎在母亲的怀里,被紧紧地搂着,特别不自在。
耳边厢陌生又很凶很怪的吼叫,把我的睡意赶跑了。“敢动,全弄死你们!”我用力睁开眼,只见屋子里黑糊糊的,点着小油灯。在昏暗的灯光里,我看到我们面前站立着一个个子很高的人。
这个人真好笑,头顶和脸上套着一个黑布袋子。布袋子上挖开三个窟窿,露出两只眼睛和嘴巴。眼珠儿映着灯光,好似两个转动着的玻璃球儿,特别的逗人!
我没有笑出声来,因为立刻又发现,那个人的手里攥着一把雪亮的杀猪刀子,刀尖直冲着母亲和我的身子。
他吼叫一声“不许动”,还把刀尖儿用力地摇动了几下。
我被吓得飞了魂儿,“哇”的一声哭了。
那人显然是装着侉声说话:小崽子,住嘴!
我在赵各庄煤矿的时候,可以说一天到晚不断地跟操着这种腔调的人打交道。真正的“侉子”根本就不是这个味儿,只有小孩子间逗着玩儿,学对方的腔调说话,才是这样怪声怪调儿的。
母亲把我连眼带脸地一齐摁在她那怦怦乱跳的胸膛上,同时强装镇静地低声哄我:好孩子,妈在这儿,别怕,别怕。同时,用哀求的声音说:放了我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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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知悲苦忧愁的童年(6)
头套黑布袋的人伸出手里攥着的刀子,在我们眼前摇晃几下,一字一字地宣布说:准备好二百块大洋,明儿个三星正中半夜里,送到芮家坟东北的废砖瓦窑去。咱们公道买卖,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听见没有?
母亲大声质问:你让我到哪儿弄这么多钱去呀?
头套黑布袋的人不耐烦地回答:要钱,还是要人,你瞧着办。告诉你,要是过了定准的时间舍不得掏钱的话,就拉上棺材到那儿去收尸吧!
母亲一面眼睛睁得大大的听着,一面把牙齿咬得“吱吱”作响,没有再吭声。
第二天晚上,凑到我们家的不只是大伯和二哥,还有几位来往的亲戚和乡邻。他们没有力量资助金钱,也不敢挺身冒险,代母亲去赎父亲,倒是能够同情,肯给我们一点十分适度的关心和照顾。这在当时,对我母亲来说,也是极为可贵的了。因此,她表现出很高兴很大方的样子,特意打发二哥从小铺买来几包纸烟请大伙儿抽,沏茶水给大伙儿喝。交谈的时候,大伙儿故意不提正题,而是东拉西扯地磨蹭时间,好像闲着没事儿很平静、很轻松的样儿。直到母亲到门外看看天上的星斗,转回来说“该动身了”,屋子里的气氛才骤然间紧张起来。每个人都停止住声音,停止住动作,两眼发直地盯着母亲。
记不清后来发生了什么,母亲动身后,我便睡着了。睁开眼,一眼就看到了父亲。
父亲,一天一夜之间好像消瘦了许多的父亲,紧贴着炕沿站立,朝我伸着手,轻声问,醒了?想我没有?
我一下子扑到他怀里。
很快要过年了,我和姐姐天天盼着。可是,唉,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们家过了一个最冷清、最没意思的新年!
父亲不点花,不放爆竹;母亲不蒸糕,不做豆馅饽;我和姐姐两个人跟父母一样,都没有更换新衣裳,还是穿着破旧的棉裤棉袄。家里甚至不打扫打扫房子,不重糊白窗户纸,不张贴红对联……总之,能表示跟过去一年告别的仪式极其简略。只是父亲买了一张灶王像,挂在被烟火热气熏黑了的土墙壁上。母亲用鸡毛掸子给纸扎的神龛清清尘土,摆上一盘点心,点着三炷香,插在陶制的香炉里。三十儿晚上吃了一顿饺子,当然也守岁了,但是坐的时间很短。我跟姐姐抓牌玩儿,还没玩儿够,靠在被垛上出神儿的父亲就一个劲儿打哈欠,刷洗完碗筷家什的母亲就不停地催促我们脱衣服睡觉。
自从父亲遭受土匪“绑票”,被迫出卖了土地、典了房子、卖了大黄牛之后,他就变了性子,总是皱着眉头,闭着嘴巴,阴沉着脸儿,寡言少语的。
母亲也有变化,对父亲温和了,而对我和姐姐却越发粗暴,动不动就跟我们瞪眼睛,或者可着嗓子吆喝训斥。
熄了灯,父亲仿佛也感到黑暗的阴凉,放平身子之后,先给我掩掩被角,又给自己掩掩被角。忽然,他深深地叹口气:唉,这是我在这个家,在这块生身养身的地方过的最后一个年了。这么一折腾,我就像一棵小草,连根儿拔掉喽!
母亲接着话音开导父亲,天底下是空膛儿的,道儿是让人踩出来的,在这块地上给拔了,咱们绕过去,再找别的地盘再扎根儿。
父亲说,别做梦啦!不论走到哪儿,我也是个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穷光蛋,还有啥指望、啥奔头呀!
母亲说,我看不那么绝。只要咱们从眼下起长志气。
父亲怒冲冲地叫道,又这一套!又志气!如今是有志气人能活的世道吗?
6
我很快就明白了,我们又返回开滦赵各庄煤矿,返回我出生的那个大粪场子。
母亲跟客人们说话,总有一个被许多话题围绕着的中心,那就是我家遭的劫:父亲是怎样被突然破门而入的人绑架。母亲怎样为赎回父亲而奔走求告,最后不得不倾荡了祖传的家产,落到再度背井离乡的地步,回到这臭烘烘的大粪场子安身,又得接着茬儿让父亲冒着生命危险而养家糊口,等等。听她说话的人如若是特别对劲儿和信得住的,她还会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地说,她知道绑票的坏人是哪庄的,其中的一个是我们单家庄谁家的亲戚,用布袋蒙着脸不吭声,也被认出来了。只是怕再惹祸,怕大人孩子有性命危险,才装聋作哑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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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知悲苦忧愁的童年(7)
父亲与母亲不同,他从来不对任何人讲述他破产的原因。包括对他最要好的朋友,也一字不提。如果赶上母亲正对别人谈论那件痛心的倒霉事儿,被他听见,他就表现得十分厌烦,常常粗暴地加以制止:得啦!得啦!你老是絮叨它干啥呢?没别的话可说啦?
除此之外,父亲和母亲争吵的次数也明显增多了。母亲一说到志气的话题,父亲就显得非常厌烦:这年月,什么志气不志气,什么正气不正气,全颠倒了,全不顶用。其实,车到山前必有路,只要想得开,怎么痛快怎么活,我不信没路走!
母亲说,我总觉着跑买卖这种事有点玄乎。
父亲说,怎么着,也比下井去玩儿命安全保险哪!
在故土乡村破了产的农民,一群一伙地涌到矿区的镇子里和镇子的四周。逐渐搭起来的窝棚、小屋,占据了原来的大粪场子。而新开辟的大粪场子,又朝着南边、东边,以及东北边的那些瘠薄的田地扩充开来。每一片都有各自的主人。一片连一片的不毛之地,赤裸裸的,如同荒凉海滩上的盐池。
场子里晒着的或者垛着的大粪,是一些被财主雇来的长工以及正在发家创业的庄稼主儿本人,从街里的锅伙、住户和胡同旮旯的茅房坑掏出来的。一担一担地挑到这儿,再用长柄的铁勺子一勺一勺地摊晒开。一经晒干,就像糊饼似的一块一块地被铲起、垛上,最后用套着骡马的各种笨重的木轮车拉走。随后又摊起一层刚刚挑来的“大粪稀”,接受烈日的烤晒。除了人畜车辆在这里时来时往,屎壳郎和蛆虫爬来爬去,大绿豆蝇嗡嗡地飞个不停,再没有任何别的动物和植物能够在这块地盘上站住脚。从早到晚,空气里总是掺和着非常浓烈的又臭又酸的干粪气味,无论是从东西南北哪一个方向刮来的风,都不可能换换气息。
一天,我从大粪场野玩回来,听到屋里有搬动椅子的响动,立刻猜想到母亲在做什么。她在藏票子。父亲是昨儿个回来,今儿个走的。父亲每次挣回钱来就交给母亲。等父亲一走,母亲就从一沓儿票子里抽出几张,卷成卷儿。然后,再把她梳头梳掉下来的头发,缠绕在票子卷儿上。最后把缠了头发的票子塞到桌子后边墙壁上的缝隙和窟窿里。她总是偷偷地这么做。
父亲又出门了,母亲总像满怀心事而愁眉不展。
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我们吃过饭,不进屋,不开灯,就搬出小凳子,坐在屋子跟前,一直待到热气散发了,不太闷气的深夜,再进屋睡觉。
从晚饭后到进屋睡觉的这段时间很不短,我和姐姐就让母亲给我们讲故事听,用听故事来消除我们对生活寂寞和单调的感觉。而母亲“肚子”里的故事很多很多,听起来十分有趣。各种各样的民间传说,成了我的艺术启蒙课本,听故事是我当时唯一的精神娱乐。
母亲会讲很多很多故事,这些故事都储藏在她的脑子里,像一口泉眼兴旺的井,永远都淘不干。母亲几乎没说过“讲完了”、“不会了”、“没有了”这样的话。每每在我们催促和哀求之下,她总打个沉儿,便接着讲一个新的,我们从来没有听过的故事,或者虽然听过,但是又有了修改和补充,已经变成一个更为有趣的新故事。
母亲把她从别人那儿继承来的和她自己创作的故事,传给了我们。我把母亲讲的故事记在心里,一直记了四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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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这次走了很长时间。有一天,跟父亲一起跑买卖的孙大叔独自回来了。母亲一见他,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