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头上蒙着一块花布头巾,只露出齐眉的刘海和一绺从头巾里泄漏出来的长发;上身一件碎花紧身棉袄,下身一条黑色棉裤,仍然包不住身材的窈窕和柔软。龙巴一眼就认出了她,他轻声地叫了一声:“诗芸。”
女人抱起孩子正欲进屋,听到叫声停住了脚步。其实,她也认出了他是谁。前晌父亲杨经文过来已经告诉过她了,说“他”已经回来了。她心里“咯噔”一下,好一阵激动,巴不得立即跑出去找他,但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毕竟是时过境迁,她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无所顾及,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了。她有些慌乱,不知道该不该让他进屋。
“你……”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对于他伤残的容貌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吃了一惊。
“诗芸,我是龙巴!你也不认识我了?”
“哦,是龙巴……兄弟呀!有事吗?”诗芸显得很冷淡,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龙巴顿感尴尬,一时语塞,好一会才说:“我来看看,你还好吗?”
诗芸脸上掠过一丝苦涩的冷笑,好像在说,这不是明知故问么!父亲成了十恶不赦的地主分子,自己落到这步田地,我能好到哪儿去?但她仍然强颜欢笑地说:“还好,多谢你还惦记着……”泪水却忍不住地滚落下来,又怕被人看见,一转身朝屋里走去。
龙巴跟进去。诗芸愣了一下,心想这个冤家怎么就跟进去来了呢?
这是一栋只有偏房的小屋,一边是两间卧室,一边是厅堂和厨房。屋里陈设简陋却很整洁。龙巴站在厅堂四处打量,不见杜蔫子的身影,便问道:“蔫子大哥不在家么?”一面说,一面把糠粒子再次塞到小男孩手里。小男孩看了看母亲,见母亲没有反对便接下了。
诗芸叹息一声说:“他呀,不到天黑不回家……”然后把儿子放下,径直走进灶间。儿子吐掉了口里的稻草,剥了一颗糖到嘴里,便又跑到门口去了。龙巴犹豫了片刻,然后大步追到灶间。
灶间光线更暗。
女人坐在灶前,心跳如兔,脸被灶口的火焰映照得通红,但满脸的忧怨和冷漠却使男人不敢贸然靠近。男人站在那儿,吸着烟,心也“突突”地跳,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女人的脸,不敢轻举妄动。
男人:“他……对你好吗?”
女人:“你……伤得不轻。”
男人:“没有死就是万幸!”
女人:“你、你还不如死了!……哦不,我是说,你不该回来!这时候回来,有什么用……”女人用火钳压住火,起身站起来准备揭锅盖,男人跨上一步,一把将她揽在怀里。
女人:“不不……你走吧,走吧!你一回来就我屋里跑,这算什么呀?叫人看见多不好……”
男人:“你……你讨厌我……”他松开了手,后退了一步,自惭形秽地叹息一声。
女人:“我、我不想……你快走吧!他爸马上就回来了……” 她双手支撑着灶台。
男人:“好,我走……也许我是不该来,我这副模样本来就见不得人!”说着车转身快步走出去了。
诗芸的眼泪“噗涮涮”掉了下来,多年的屈辱、思念和痛苦全都化成了委屈的泪水……
七 给他寻个爹
自从棒打鸳鸯散的那个晚上开始,诗芸就被父亲软禁了起来,哪儿也不准去。她关在自己的房间里,整日茶饭不思,以泪洗面。她不知道她的龙巴哥逃跑到哪里去了,既挂记他的冷暖又担心他的安危。她怨恨自己的父亲太狠心,棒打鸳鸯散;然后又逼着他嫁人。她死活不肯,说要嫁就嫁龙巴。我等他三年,三年不回我再嫁人不迟!父母对她也没办法。她是父母的娇娇女,从小就百依百顺惯了。父亲说:“你等吧等吧……等到人老珠黄,你想嫁人都没人要了!我就不明白了,龙巴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他回得来回不来还另说呢,你就死心眼吧你!”她不管那么多,就是要等龙巴回来。
她日日想,夜夜盼,只等着她的龙巴大哥早点回来,等得心焦,等得心痛。她的心里愿意等他一百年!然而,她的身子却不能让她等了。她没有料到,一个月后她有了妊娠反应,并被她母亲白氏发现。这时候一家人就乱了阵脚。父母主张打胎,她却不忍下手。
“她还想生下来呀?这个孽障!不打也得打……”杨经文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厅堂里踱来踱去:“还没有结婚就生孩子,这祖宗的脸面往哪搁?我这辈子造了什么孽啊,怎么生了这么个不争气的孽障……”
白氏见老爷气得浑身发抖,气急败坏,怕他惊动了左邻右舍,就说:“你小点声啊!”
杨经文瞪着眼说:“小声点……都怨你!我当初叫你把她看严些,你却不听。现在出事了不是!你说说怎么办?这不是要我这条老命么?”
白氏说:“芸儿实在要留下这孩子,那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赶紧嫁人!”
于是两个老人坐下来,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将女儿嫁给邻村古家少爷古再三。因为前不久古家曾托人来提过亲,只是当时诗芸没有同意,杨经文婉言说过过些日子再说的话。现在出了这种事,重提这门亲事最恰当不过了。
古家在当地也算大户人家,只是近年渐渐簑微破落,连人丁也单薄起来。到了古再三这一代,就只剩下他这么一根独苗。一年前,父母不幸相继逝世,古再三就成了一个三不管的单身汉。诗芸如能嫁过去,上无公婆压着,下无兄弟姑子顶撞,这日子还愁过不好么?
诗芸开始还是不乐意,可架不住母亲苦口婆心地劝说。母亲说的不无道理,一个没有结婚的女人生下孩子怎么出得了门?孩子生下来没有父亲怎么对人说?自己的脸面可以不要,父母的脸面、孩子的脸面却不能不顾及呀!她甚至想到过死。可孩子是无辜的呀!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呀!她怎么能狠心将他(她)扼杀在腹中呢?况且这是龙巴留下的种,也是她与他相爱的结晶,她无权单独将其毁灭。于是她含着眼泪点了点头,答应嫁给古再三。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壮。诗芸嫁到古家时,古家虽已破败,但仍有几十亩田产。古再三上无兄长下无弟妹,单苗独子,但凡是个过日子的人,这日子也就好过了。可气的是,少爷古再三完全是个游手好闲的主,甚至连田租都不愿去收取。而且是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喝醉了,赌输了,回家来就拿诗芸出气。诗芸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常常忍气吞声地过日子。熬到儿子出生了,诗芸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她让古再三给儿子起个名字,他躺在床上,一边吸着烟土一边懒心懒意地说:“你不是识文断字吗?随便起一个就是了!我懒得管……”她背过身去偷偷落泪。想着这孩子的来历,想着不知死活的龙巴,心里便有了一个名字:念龙。
于是,这个名为古家后代的小男孩就有了一个“念龙”的大名。
原以为有了儿子,古再三会痛改前非,好好保住这份已经不多的家产,让她娘儿俩后辈子有个依靠,谁知这烟鬼烟瘾是越抽越大,把田产抽了个精光,最后连小命也搭上了。这样,诗芸不得不带着儿子小念龙回到了娘家。
母亲是个仁慈的老人,父亲是个宅心仁厚的男人,爱子护犊之心让父母平静地接纳了她和儿子。本以为可以平平安安地度过一段日子,耐心地等待着儿子真正的父亲回来,然后 再作打算。不料,那场摧枯拉朽的风暴转瞬间捣毁了她的好梦,她被当作浮财似的分配给了杜蔫子做老婆。
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尽管杜蔫子对她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可诗芸还是过着身在曹营身在汉的日子。没有爱情,没有激情的日子,让这个原本活泼、开朗的女性变得忧郁、忧抑寡欢,人也日见憔悴。然而,日子毕竟还是要过下去的,就像她自己说的:“穷日子富日子,好日子坏日子,日子总是要过下去呀!”在经历了这场大变革之后,她的意志似乎变得更加坚强了。
斗转星移,岁月蹉跎,诗芸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了。她不再渴望龙巴能够回来,回来了又能怎么样呢?她已经嫁过两次人了,是个有了家室的女人了,还能有什么指望呢?她惟一的希望就是把儿子抚养成人。
然而,龙巴的突然出现再一次搅乱了她心里的这种平静……她不知自己该怎么做,要不要把儿子的真相告诉他?沧海桑田,时过境迁,世道不是原来的世道了,人也不是原来的人了,以后的日子,她又该怎么面对面目全非的昔日情人啊……
一 除夕夜
过大年唱大戏。白马坡村历来有这个习惯,每年过年都要唱几出戏,何况现在解放了,人民当家作主人,耕者有其田,家家粮满仓,棉满仓,有吃有穿有房住,不愁来年没饭吃!哪有不乐的道理?不过今年的戏排在年后,因为各村抢戏班,白马坡未能抢到头彩,只好安排在后。
大年除夕夜,人们骤集在祠堂里,舞狮子、耍拳术、棍棒,好不热闹。这晚,一直深居简出的龙巴终于在众人面前亮相了。他依然穿着军棉衣,戴着军棉帽,只是收拾得整洁一些,也许是喝过酒的缘故,显得红光满面。他站在人圈外观看,和他站在一起的还有回家过年的白副乡长以及村上的几个头面人物。
钉子刚耍完一套大刀,看见几位领导也来了,就停了下来,嚷着要白云海副乡长也露两手,立即得到人们的附和。钉子大名曾国富,不仅会耍弄大刀,而且能说会道,在群众中有一定威望。
白云海穿着中山装,戴青色鸭舌帽,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显得文文静静的。他微笑着说:“我哪会打拳呀?我给大家提前拜个年吧!各位乡亲,再过几个小时就是新的一年了,我恭喜大家新年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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