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是皇帝,一个人是办不来的,他还有帮手,排第一号的,就是李林甫。
李林甫在历史上有地位,不仅提供了一个奸相的样本,而且为我们的成语词典,增添了一个成语:口蜜腹剑。用老百姓的俗话说,就是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不过,李林甫最著名的一句话,被载如史册的话,是跟立仗马有关的。
敢说话,是唐朝某些官员的风气,言官御史则更是如此,前面有魏征的榜样在那里,谁不乐意做皇帝的“人镜”,博得历史上的声名呢?敢说话,就意味批评。人之患,在于爱听吉祥话,批评的人多了,当政的人,就比较难受,宰相难受,皇帝也不舒服,但是,从太宗到玄宗,这么多年形成传统,不爱听,也得忍着。但是到了李林甫把持朝政的时候,事情发生了重大变化,原因是善于体察皇帝意思的他,发现这个沉湎于爱情和舞乐的皇帝,实心实意地希望耳根子清静了。自打很能干、也很爱提意见的张九龄被赶出相府,贬到外面做刺史之后,皇帝就愈发不耐烦听意见了。
因此,善于替皇帝排忧解难的李林甫,就招来了御史们,开门见山地说,现在是明君在上,群臣当谨听圣旨,不必多言。诸君不见立仗马乎,食三品食料,一鸣则斥去,悔之何及!这个比喻太生动了。在朝堂上为臣,谁不知道立仗马呢,三品食料,内容是什么,我不清楚,如果说官家养马,食料的品级,那么皇帝的御马,理应食头品食料,不会是三品,另一个可能,是按三品官待遇供给。唐朝官员品级不像后面朝代那么滥,一般宰相,也不过三品而已,这么说来,立仗马就等于享受高级官员待遇,相当于今天没有权好弄的高级别的什么“员”之类。这样的高干待遇,因为忍不住胡乱叫了一声,就被罚下去拉车,实在代价过于沉重。言官御史也是人,都会理性判断,自然知趣。其实不知趣也没辙,因为从此以后,关于言官说话,制度变了。每个御史发现问题,想要说话的话,首先得关白上级,即向上司汇报,先报告给御史中丞,然后御史中丞再报告给最高主管御史大夫,后来还得请示宰相,才能决定这话该说不该说。
我们知道,在古代,御史是监察官,专门监督干部的,在特别开明的皇帝治下,也可以给皇帝提意见。既然是监督,就有特权,可以闻风上奏,像这样层层汇报,给皇帝提意见自然就免了,弹劾大官或者给大官提意见也没戏了,实在忍不住要说,也只能就芝麻绿豆大点的官,说点芝麻绿豆大点的事儿。就这样,大唐盛世,从万马齐喑到群臣齐喑,大家都成了立仗马,不,立仗臣。
可惜,消停的立仗日子,没过上几年,冷不丁的,“渔阳鼙鼓动地来”,安禄山反了,盛世从此不再。盛世不再,言官不能随便说话的习惯,却传了下来,玄宗的儿子肃宗当家时,诗人杜甫做左拾遗,本是个专门给皇帝提意见的官儿,结果多了嘴,被罚下去,从此只好在野苦吟,朝廷坏了,却成就了诗人的万古名。
皇宫里面难养人
中国的古董已经日见稀少了,不仅地下文物被盗的差不多了,连国家文物局也得从海外往回买,地上的文物,这些年为了给经济唱戏,拆旧更新,也糟蹋得日新月异,没有文,只剩物了。不过还好,我们总算还有一个旧日的皇宫,有故宫博物院在,没有给改造成涉外宾馆,横竖总可以吹吹牛的。
早就听说,故宫经过翻新改造,许多昔日不见天日的宫殿,都对游人开放了。三大殿粉刷一新,新是新了,可看着俗艳俗艳的,村意盎然。让人惊喜的地方也有,从前看不到的东六宫,里面摆了很多故宫的藏品,开放参观,看上去真的有点像一个博物院了。新摆出来的藏品中,招人喜欢的是金器银器瓷器和青铜器,不招人喜欢的是一套雍正的行乐图(胤禛行乐图)。
故宫现藏的帝王行乐图,据说还有康熙和乾隆两位的,但不知为什么只摆出来雍正的,雍正这套行乐图很多,整整摆了两层楼,画师画得也相当精细,工笔画,每笔都很用心,看得出来,给皇帝作画,谁也不敢马虎。但参观的人却不多,不管什么时候,都稀稀落落几个人,还要算上看上一眼大呼上当走人的。从传下来的画上看,清朝皇室都长着一副标准黄瓜脸,而画上的这位,脸型尤其典型,长,弯,而且干瘪,严格地说,像晒干了黄瓜。
万幸的是,画上的皇帝,不像传说中的那样严肃,正经八本,动不动就圣颜大怒,要人家脑袋搬家,每幅画里的皇帝,都着便装,一副闲人模样,或炉边看书,或闲敲棋子,或山间漫步,或溪边垂钓,或行舟江上,或行吟篱畔。或近景,或中景,或远景,但中间位置,都固定要留给那个干黄瓜脸的皇帝。皇帝刻意潇洒,画师也想画出潇洒来,但就如后来人给伟大领袖作画,怎么画,人都不自然,五官四肢都伟大,都庄严,但就是搁的不是地方,看上去别扭,绝对不像在行乐。
手脚不自在的皇帝,在现实中,肯定没法真的像画里画那样悠闲自在,没有一大堆太监和随从跟着,到处游山玩水,溥仪回忆,他一个废帝,走到哪儿,都一堆人跟着,何况说一不二的雍正?可以说,这些画无非体现了一个深宫里皇帝的某种向往。每个君临天下的皇帝,都想跟传说中的严子陵和陶渊明这类隐士,四处走走,钓钓鱼,看看书,徜徉于山水之间,尽享自然之乐。可惜,皇帝处处受拘束,身为皇家画师,在皇帝面前缩手缩脚,他们也的确想不出眼前这位成天被太监和宫女包围的皇帝,怎样去山水之间行乐。皇帝行乐图,尴尬地展示了一个皇帝和隐士之间的距离,除非有一天,皇帝真的丢了皇位,而且成功保住性命脱逃,不过,真的有那么一天,也许皇帝就该变乞丐了,隐士依旧做不成。
皇位意味着荣华富贵,意味着熏天的权势,也意味着金子做的囚笼。几乎所有的皇帝,为了钻进这个囚笼,都费尽了心机,行乐图的主人雍正正是这样一个人。在清朝历史上,没有哪一个皇帝坐上大位,有过他那么多的非议,即便如热爱他的史学和文学家所云,这些非议都是谣传,恐怕也没人敢说,在康熙众多儿子争位的纷争中,根本没有他的身影。人之常情,凡是得到的东西,尤其是得到似乎就不会失去的东西,哪怕为了得到它而曾经费尽心机,吃了千般苦,遭过万种罪,都会不大在意,相反,想的,都是那些得不到的。皇帝富有天下,可以为所欲为,但唯一求之不得的,就是布衣之乐,闲人之乐和隐士之乐。皇帝行乐,事实上就是一种非份之想。进了那个金子的囚笼,即便喜欢逛街,也得找太监宫女装扮好了,假模假式地装一回,聊以过瘾。
一个住在故宫里的皇帝,这种非份之想,肯定特别强烈。清朝是个富有理学气息的王朝,理学本是从明朝继承下来的,但明人讲理学,主要用在科举考试的时候,其他的时候,该*就*,该纵欲就纵欲,案头上摆的可能是《四书集注》和《朱子语类》,但案子下肯定是《*》和《*》,只要没有人看着,其实都在看案子下面的东西。从关外打进来的满人,山野,生猛,也较真,学习明朝制度,不知道人家还有案子下面的一套,因此,整个政治文化很有些禁锢,皇帝自己带头,把宫女打发掉了大半,然后还把宫墙加高,弄得像今天游人看到的那样,走到哪儿都小院高墙,阴森森的,抬头只能看见不大点的天。加上城外的护城河水流的又慢,所以,当时宫里人就传,紫禁城是红墙、绿瓦,死水沟。红墙高,绿瓦长,死水沟深。
其实,原本明成祖朱棣建紫禁城的时候,这个皇圈圈就是个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从天安门到乾清门占宫城的三分之二,纯粹是摆仪式的地方,剩下三分之一的空间,狭*仄,还塞满了宫女和太监,一个后花园,巴掌点大,一转身就出去了。这样的地方,如果再加高宫墙,人在里面生活,怎么能不憋屈。记得小时候第一次逛故宫,第一个感慨,就是替皇宫里的人抱屈,而且总算明白了,为什么《红楼梦》里贾元春会说,皇宫是个见不得人的去处。
当然,因此也理解了为什么清朝的皇帝会玩命地修园子,修园子,就是为了不在宫里住。有了三海这样的去处还不够,还要在城外修一个又一个的皇家园林——地方大,有山水,而且能长住的园林。一个万园之园的圆明园,经过康、雍、乾三代经营,不仅把各地的名胜囊括一尽,而且在园子里修建了正大光明殿,上朝办事,都可以在里面。嘉庆和道光,算起来属于比较窝囊的皇帝,不敢像前辈那样大笔的花钱,南巡北狩,但一样住在园子里的时间比在宫里多。据寿阳相国祁寯藻记载,道光只是在春节头几天在宫里摆摆仪式,不到十五,就溜回圆明园纳福。试想,如果清朝的国力还能维持,如果英法联军没有一把火把园子烧了,那么,原来的皇宫是不是会变成一座专门摆样子的弃宫?很难说。反过来,一旦外面的园子被烧掉了,后面的皇帝只能委屈住在皇宫里了,于是,接连几个皇帝,却连半个子嗣都生不出来了,要说不育症,好像不至于这么整齐。坊间还传说,同治皇帝私自出宫逛窑子,染上梅毒才翘了辫子的,尽管一直有人出来辩诬,但即使查留下来的宫廷档案,同治的死,还是有些说不清,唉,说来说去,都是那红墙绿瓦死水沟的皇宫给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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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说话就别说
谏官和御史,在古代又被称为言官,用白话讲,就是说话的官。这种官,没有别的职责,就是要说话。民国时上海有“白相人”,白相,上海话就是玩的意思,白相人,就是靠玩来混饭的人。说话官,白相人,正好是一个对子,跟“如夫人”对“同进士”类似。
只是,言官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