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陷在无端的哀愁里面。只有琴姐同二哥有时候来开导我。不过琴姐不能够常常到我们家来;二哥的事情又多,不常在家。我平日连大门也不出。整天在家里看见的就只有花开花谢,月圆月缺,不然就是些令人厌烦的事情。所以我过的总是愁的日子多,笑的日子少。”她越说下去,声音越拖长,越像是叹息。她说到最后忽然埋下头,静了片刻,使得剑云痛苦地想:她在淌眼泪了。但事实上她并没有流泪。她慢慢地把头抬起,像小女孩似地微微一笑。她又说:“我的梦很多。近来也做过几个奇怪的梦。说来也好笑,我有时居然痴心盼望着会有一两个好心肠的人来救我。我怕我这样乱想下去将来会想疯的。”
淑英虽是对剑云说话,但是她的眼睛总要偏开一点去看淑贞,或者看柳树,看水面。剑云的眼光却时时在她的脸上盘旋,有时轻轻地触到她的眼角,又马上胆怯地避开了。他始终注意地听她说话。他从没有像这样地激动过。几个念头在他的心里战斗。他的心仿佛拚命在往上冲,要跳出他的口腔。他想说一句话,他预备着说一句话。他的嘴唇动了好几次。但是他的心跳得太厉害了,他不能够说出一个清楚的字。
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通红,汗珠从额上沁出来。他觉得她们几姊妹都用了惊愕的眼光在看他,他觉得她们都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她们会生他的气。他不知道要怎样做才适当。他有点着急,又现出张惶失措坐立不安的样子。他端起茶杯刚刚喝了一口,突然呛咳起来,便把杯子放回到桌上,埋下头摸出手帕掩住口咳了几声嗽。这时淑英姊妹才惊觉地带了关切的眼光来看他。淑英给他换了一杯热茶,放在他面前,温和地说:“陈先生,吃杯热茶,就会好一点。”
“二小姐,难为你,”剑云挣扎着吐出了这句话,过后止了咳,又揩了鼻涕,连忙端起杯子喝了两口热茶。他又停一下,嘘了一口气,再大口地把茶喝光了。
“陈先生,你应该好好地养息身体。我们很少看见你笑过,你是不是也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淑英看见剑云放下杯子便关心地问道,她说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很低,而且不大清楚。
剑云探索地看了她一眼,他的眼光里露出感谢的意思。他还来不及答话,却被淑华抢着说了去:“大哥说他很用功读书,所以身体不大好。”
剑云苦涩地笑了笑,分辩道:“我哪儿说得上用功?有时候一个人闲着没有事情,耍耍又没有兴致,只得翻翻书消遣。
翻的也只是那几本书。说用功哪儿比得上你们?”
淑英的嘴边露出了羞惭的微笑,她说:“那我们更应该惭愧了。我跟你学英文,常常因为心情不好,打不起精神,总没有好好地温习过。碰到这样不争气的学生,真是辜负你一片苦心了。”
“二小姐,这哪儿是你的错?全是我教书不得法。你不抱怨,就是我的万幸了,”剑云惶恐似地说。
“琴姐还不来,”淑贞翘起小嘴不耐烦地自语道。
留声机先前沉默了一会儿,这时有人到柜台那边去点戏,于是那使人厌烦的吵闹的锣鼓声又响了起来。
琴在那边会议席上想辞掉编辑职务,黄存仁第一个发言挽留她:“密斯张不要推辞了。这不是能力的问题,这是责任的问题。要说能力不够,我们大家都是能力不够。今天被选到的还有六个人,并不见有哪一个推辞过。”
黄存仁说话时,态度诚恳。他读过琴的文章,他还从觉慧(那时他还没有逃出家庭)、觉民两人的口里先后知道了不少关于琴的事情。他对她有很大的好感,所以他希望她能够同他们大家在一起工作。
“存仁的话很对,密斯张不要再推辞了,”张惠如立刻响应道。
琴还想说话,觉民却在旁边低声对她说:“你就答应下来罢。横竖我也在,大家可以帮忙。学学做点事情也好。姑妈那里,不让她晓得,就没有问题。”
琴亲切地对觉民笑了笑,沉吟半晌,便同意地点了点头。
两边脸颊依旧发红。两只眼睛抬起来承受众人的鼓舞的眼光。
她声音清脆地说:
“那么我不推辞了。不过我的能力的确不够,还要请大家时常指教我。”
她红着脸微微笑一下,就故意偏过头去跟觉民讲话。
黄存仁他们接着说了两三句谦虚的话。以后大家便继续讨论别的事情。
讨论进行得很顺利。各人把自己想说的话全说了出来,而且说得很清楚。这些见解都是跟实际很接近的,没有多余的空话,也没有无谓的争论。众人兴奋地同时也亲切地谈论着,每个人都表示了极大的关心,仿佛在谈个人切身的事。他们决定了怎样筹集周报社的基金;怎样增加周报的篇幅和印数;怎样扩大地征求社员;怎样募捐创办图书馆……等等事情。
琴并不插进去说话,她只顾注意地听着、看着。她表示出很大的关心。这眼前的一切,对于她似乎是完全陌生的,但是她又觉得是十分自然的,而且又正是她所盼望的。这小小茶棚的一角仿佛变成一所庄严的寺院,她也成了一个虔诚的香客了。一种幸福的感觉从她的心底升上来。过去的许多阴影和未来的种种可能的障碍都被她暂时忘掉了。她好像就立在天堂的门前,一举步便可以得到永生的幸福一样。她怀着这种心情抬起头去看淑英的一桌。她看见淑英、淑华两人在跟剑云谈话。她遇到了淑贞的焦盼的眼光。她的幸福的感觉被这眼光驱走了一半,代替它的是同情,对于淑贞、淑英姊妹的同情。她立刻想起她已经在这边坐了许久了。她带了点不安地看觉民。觉民的眼光同她的遇在一起,他便对她说:“你到那边去罢。”他好像猜到了她的心思似的。
“嗯,”她轻轻答应一声,便站起来向众人说了两句抱歉的话,然后向淑英那一桌走去。好几个人带了赞美的眼光看她的垂着辫子的背影。
琴刚刚走到茶桌前面,淑贞就热烈地把她的左手紧紧握着。淑贞的小眼睛里包了泪水。她感动地看了淑贞一眼,怜惜地说:“你看,你又要哭了。为了什么事情?”
“我没有哭,我等你好久你都不过来,”淑贞像得到救星似地快活地说,但是泪水同时沿着眼角流了下来。
“你还说没有哭?眼泪都流到嘴边了,”淑华插嘴嘲笑道。
“这都是我不好。我在那边坐得太久了,”琴抱歉地对淑贞说。她在竹椅上坐了下来。
淑英斟了一杯茶,放在琴的面前,她把琴看了半晌,忽然说:“琴姐,我真羡慕你。”
琴不直接回答这句话,却对她说:“其实你也该过去坐坐。
你听得清楚他们谈话罢?”
“我也听清楚了一些。只怪我太懦弱,我有点害怕,……”淑英有点懊悔地说。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却被淑华的低声的惊唤打岔了:“看,那不是五爸?”
众人一齐掉头往淑华指的方向看。克定陪着一个三十左右的妇人正向茶棚这面走来,已经走到了门口。
“琴姐,”淑贞轻轻地唤了一声,她吓得浑身发抖,脸色十分惨白。她慌忙站起来躲到琴的身边,抓住琴的膀子,不知道怎样做才好。
“四表妹,不要紧,有我在,你就躲在我椅子背后,”琴镇静地安慰淑贞道,她把竹椅略微移动一下。淑华也把椅子拉拢一点。这样她们就把淑贞的身子遮掩住了。
淑英也有点惊慌。她红着脸低下头,把背掉向着克定来的方向。
“那个妇人就是礼拜一,”淑华低声说。她知道礼拜一是克定在外面租了小公馆讨来的(禁止)。那个妇人有一张瓜子脸,细眉毛,脸上涂得又红又白,一张小嘴擦得像染了(又鸟)血似的。
她穿了一身玉色滚蓝边的衫裤,一双改组派的脚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在他们的后面跟随着仆人高忠。高忠先看见琴和淑华,故意咳了一声嗽。
克定只顾跟那个妇人讲话,走进茶棚来,随意地朝里面看了看,想找一个好的茶座。他听见高忠的咳嗽声,忽然抬起头往前面一看。琴、淑华、淑英这三张脸先后映入他的眼帘。(他不曾看见剑云,剑云走到柳树前面去了。)这是他完全想不到的事情。他大吃一惊,连忙掉开头,但无意中又碰见了另一桌上觉民的眼光。他脸一红,连忙俯下头掉转身子,慌慌张张地拉着礼拜一溜走了。
克定的背影完全消失了以后,琴才回头向着躲在椅子背后的淑贞说:“四表妹,他们走了。”
“他们会再来的,”淑贞战战兢兢地说,她还不肯走出来。
“他们不会来了。五爸看见我们逃都逃不赢,哪儿还敢再来?”淑华觉得好笑地挖苦道。
淑贞畏缩地从椅子背后慢慢地转了出来。
“不过我们在公园里头给五爸看见了也不好,偏巧第一趟就给他碰见,”淑英皱着眉头懊悔地说。
“怕他做什么?我们也看见了他同礼拜一,”淑华毫不在意地说。
剑云带着沉思的样子慢步走了回来,静静地听她们说话“琴姐,我们回去罢,”淑贞忽然央求道。
“就回去?你不是要看孔雀开屏吗?”淑华问道。
淑贞没精打采地摇头说:“我不看了。”
“我想还是早点回去好,”淑英低声说,她的脸上现出忧虑的表情。
“好罢,我陪你们回去,等我过去给二表哥说一声,”琴同意地说,就站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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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淑英的轿子先进了高公馆。她第一个在大厅里下轿,刚跨进拐门,就遇见觉英带着四房的两个兄弟觉群、觉世和一个妹妹淑芬迎面跑来。觉英看见姐姐从外面进来,觉得奇怪,便站住惊讶地望着她,一面好奇地追问道:“姐姐,你到哪儿去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