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放心地嘘了一口气,觉新也嘘了一口气。
祝医官走到方桌前,把注射针收拾好放回在大皮包里面,然后转身对觉新说:“这一个是——脑膜炎。”他把手伸起指着头。“这个勃—很厉害,很厉害。现在——恐怕太晚了,说不定,太晚了。”他困难地转动舌头,说着不大纯熟的中国话。
“是,是,”觉新接连答应着。他怀了迫切的希望看着那个发红的臃肿似的胖脸,哀求地问道:“这个病不太要紧罢?”
祝医官摇摇头,用蓝眼睛去看了看床上的病人,然后庄重地答道:“说不定,说不定,恐怕危险。明天——早晨,还没有危险,就不要紧。”他说着又把消毒器和别的用具一一地放进皮包里去,洗了手,放下袖口,穿起西装上衣,很客气地对觉新说;“明天早晨我再来。这个病要传染,小孩子不可进来。”他用一只手轻轻提起那只大皮包,向众人微微地点了点头,由觉新陪着大步走出房去。
袁成提了一盏风雨灯站在窗下等候着,看见觉新陪了医生出来,便去开了侧门,一面大声叫道:“提祝医官的轿子!”
外面吆喝似地应了一声,一个穿号衣的轿夫立刻走进来,迎着祝医官,从他的手里接过皮包,跟着他走出侧门到大厅上去。
“祝医官的轿钱给过了,”苏福跑来在大厅上报告似地叫道。
轿子已经准备好了。祝医官伸出大手来同觉新握手行礼,然后跨过轿杆,进了轿子。那个拿皮包的轿夫把皮包搁在轿子后面放东西的地方,这时便来挂上轿帘。一刹那间三个轿夫抬起这顶拱杆轿子,另一个轿夫打着风雨灯,吆喝一声飞快地跑出二门不见了。
觉新送走了医生,回到里面去。他走到自己房间的窗下,正遇着觉民从过道中转出来。他看见觉民,担心地问了一句:“现在有什么变化没有?”
“没有什么,”觉民微微地摇着头答道,过后又更正似地说:“睡得还好,我看好像有转机了。妈回房里去了。何嫂在守着。”
这时琴也从上房里走出来,淑英和淑华陪着她。琴看见他们,便关心地问道:“大表哥,祝医官看了怎样说?”
“说是脑膜炎,也许不要紧,”觉民怕觉新说出什么使人着急的话,连忙抢着代他回答了。觉新只是默默地点一下头。
“我要回去了。妈今天住在这儿,我应该早点回去。那么我去看看海儿。”琴知道觉新的心里不好过,怕多说了话会触动他的悲哀,同时街上二更的锣声又响了,她记起母亲先前嘱咐过她早些回家去,便不在脑子里去找安慰的话,只是短短地说了上面几句,声音平稳,但是隐隐地泄露了一点忧郁。
“海儿现在睡得很好,你不必去看他了。倘若把他惊醒反而不好。”依旧是觉民抢着说话。觉新不作声,忽然独自叹了一口气。
“也好,我就依你的话,”琴顺着觉民的意思说。她听见觉新的叹声,忍不住同情地安慰觉新道:“大表哥,你自家身体也不好。你也应该保重,不要过于焦急。倘若你自家也急出病来,那怎么好?”
“我晓得。”觉新点着头抽泣地说。他支持不住,觉得一阵头昏眼花,连忙走进房里去了。
众人惊恐地在阴暗里互相望着。等到觉新的脚步声消失了以后,觉民才用一种夹杂着苦恼、焦虑和关怀的声音说:“大哥也太脆弱。他连这一点打击也受不祝我看他真会急出病来的。”
“这也难怪他。这两三年来不曾有过一件叫他高兴的事。
大表嫂、梅姐、云儿一个一个地死了。他只有这一个儿子,又是那样逗人爱。这种事情真是万料不到的……”琴不能够说下去,就用一声长叹结束了她的话。她觉得头上、肩上全是忧愁,忧愁重重地压着她。她不是为自己感到悲哀,倒是为觉新而感到痛苦了。绮霞已经在旁边等了她几分钟,轿子在大厅上放着。她不想再耽搁,便同觉民、淑英、淑华几个人一起走到大厅去上轿。
“你们千万小心,今天到公园去的事情不要传出去。”这是琴临行时低声嘱咐淑英姊妹的话。
觉新回到了房里,海臣依旧昏昏沉沉地睡在床上。海臣这一夜就没有醒过。觉新与何嫂眼睁睁地坐在旁边守了一个整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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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星期一下午觉民挟了几本英文书从学校下课回家。他在路上还担心着海臣的玻他揣想着祝医官这天早晨来诊病时会说些什么话。他走到自己的公馆门前,看见大门口围着许多人,地上散落着燃过的鞭炮,何嫂靠在右面石狮子旁边呜呜地伤心哭着。黄妈在旁边低声劝她。他起初还不明白这是什么一回事。但是他刚刚跨过铁皮包的门槛,就瞥见了一个东西。那是死。他没有一点疑惑。他觉得脊梁上起了一阵寒栗,便加速脚步走进里面去。他看见一个瘦长的影子在二门口晃动。他认得这个背影,不觉失声叫道:“剑云!”
背影已经消失在二门内了,但是觉民的叫声又把他唤回来。剑云的瘦脸在二门口出现。
他等候着,用一双愁烦的眼睛望着觉民。
“你才来?”觉民问道,就踏着大步赶上去。
剑云阴沉地点点头,凄凉地说:“海儿的事情真想不到。”
觉民正想启齿回答,忽然被一阵悲痛的感情抓住了。他觉得心上有点酸痛,便用力镇静自己。但是没有用,眼泪不可制止地迸流出来。一个活泼跳动的小孩的影子在他的眼前电光似地闪过。在悲痛之外他又感到愤怒。然而他没有发泄的机会。他只得叹一口气,焦虑地说:“我担心大哥。他再受不得这样的打击。海儿就是他的命。”他向着大厅走去。
剑云听见这三句话,一个“命”字触动了他的别的心思,他苦涩地自语道:“命,一切都是命。可是命运偏偏跟大哥作对,连海儿这样逗人爱的孩子也活不长久,真是没有天理。”
“天理?本来就没有天理!”觉民气恼地说。他默默地走了几步。快走到拐门口,他忽然省悟地说:“大哥到处敷衍,见人就敷衍,敷衍了一辈子,仍然落得这样的结局。你还说这是命?”
觉民说到最后一句话,便掉过头去看剑云,他似乎盼望着剑云的回答。但是剑云并不作声。这时他们走进了拐门,意外地发见觉新一个人立在觉民的窗下,身子靠着阶前那根柱子,埋着头在思索什么。
“大哥怎样了?”剑云半惊恐半同情地低声对觉民说。
觉民用空着的右手轻轻地捏了一个剑云的膀子,叫剑云不要响。他走到觉新的身旁,唤了一声“大哥”。
觉新抬起头,看见觉民和剑云在面前,并不把他的泪痕狼藉的面孔躲闪开,却悲痛地简简短短说了一句:“海儿死了。”
“这也是人力所不能挽回的,”剑云同情地低声说,他忽然想起自己的许多事情。
“大哥,我们进屋里去坐坐罢,你这两天也太累了,”觉民抑住悲痛温和地安慰道。
“二弟,这好像是一场梦,”觉新说着又忍不住伤心地哭起来。
觉民和剑云在旁边多方劝慰,算是把觉新的悲哀暂时止住了。绮霞来招呼觉新和觉民去吃午饭。觉新本来说不要吃,却被觉民生拉活扯地拖到上房里去了。剑云是吃过饭来的,他便独自到觉民的房里去闲坐。绮霞还给他端了一杯茶去。
剑云坐了一会儿,随便拿起一本杂志来看。后来他觉得眼睛有些疲倦,便放下书,在房里踱了几步,心里很烦,不能静下去。何嫂从窗下走过,不久她又在隔壁房里哭起来。
这哭声把他的心搅得更乱。他望望窗户,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没精打采地走出了房门。
他走下石阶在天井里走了几步,看见淑英手里拿着两本书从过道里转出来。他便迎上去。
淑英走下天井,带笑地招呼了剑云,但是她的眉尖却紧紧地蹙在一起。他也明白她的笑容是勉强做出来的。他想劝她,然而他素来拙于言辞,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话。他却说了一句:“海儿的事情真想不到!”他固然在话里表示了同情,可是这句话反而给淑英引起更多的愁思。她脸色一变,头略略埋下,低声说道:“我不敢再往后面想。”
他看见她的忧愁的面容,看见她的绝望无助的样子,他觉得自己身上的血液突然加速地循环起来。他的身子微微抖着,而且发烧。他似乎从什么地方得到了一股勇气。他准备做一件勇敢的事情,或者说一句大胆的话。
“二小姐,你为什么近来总是这样悲观?”他终于用颤抖的声音绕一个圈子这样地说了。他本来打算说的还不是这句话。
淑英抬起头看他一眼,她的面容开展了些,她的眼睛被希望照亮了一下。她沉吟了片刻,便又轻轻地摇摇头说:“不悲观,也没有别的路。我近来读二哥他们办的报,觉得也很有道理。可是我自己的事情就没有办法。没有人给我帮忙。”
她仰起头,望着天空,似乎在望一个梦景。
剑云的心跳得更厉害,好像那颗心一下就要跳出口腔一样。他挣扎了许久才勉强吐出一句:“我倒是愿意给你帮忙的。”他觉得脸在发烧,便把头低下去。
“陈先生,你是当真说的?”她惊喜地问道,声音并不高;她掉头看他一眼,眼光里表示了感激的意思。这个本应该鼓舞剑云说出更勇敢的话,但是他触到淑英的感激的眼光却觉得自己受之非分,他本来是一个值不得她信赖的人。他便惶恐地答道:“不过我知道我不配。”
“不配?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淑英疑惑地问道。她又看了他一眼,她方才有的一点点喜悦渐渐地消失了。她思索了片刻,才用一种沉静的声调说:“至少我是应该感激你的。
你有这样的好心肠,你怜悯我的境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