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历史还是喜欢跟已经静止不动的事物打交道,那有一种莫名的安全。”
森:“是啊。坠入历史总是安全的,它不会坠入无底的深渊,因为历史的终端必然拴在现实生活中。”
我:“赛车、足球、劲歌、热舞、枪击片、动作片……现代社会在不断怂恿人们忘却历史和经验,去实现心灵的飞奔,把激情逼向前方的未可知。而我们却要飘坠……”
森:“向着历史飘坠,向着已知的传统飘坠。”
我:“十九世纪的阿克顿说:‘反抗你的时代——须得找到它之外的立足点。’哲学太抽象,宗教太虚渺,正是遁入历史,使我们找到了克服时代性的立足点。”
森:“我们活在一种时态的错位中,目光洞穿幽邃的往昔,手脚依然忙于当下琐碎的生计。”
我从沙发边站起来,收拾杯子:“是的。我的目光洞穿历史,但我的手脚现在得去厨房洗碗刷杯子了。”
森微笑着看我离开的背影。
又有一天,我们在家里安静地读了一天的书,读到天昏地暗。到了晚上,想休闲一下,我打开电视机。里面正在播放一部清宫片,人物对白正“格格”啊“格格”的叫得欢。
森一脸不屑:“电视里日夜上演的历史古装片,乱哄哄的,不过是现代人一手策划的闹剧。”
我:“看这些古装片里的人物,穿上古装,站在古色古香的道具间,却用现代人的语言和神态演戏。真正的历史却成为演戏的载体,被借用、被歪曲、被篡改、被节外生枝。”
森:“古人要是看到现代人这样演绎他们,可能会笑掉牙。”
我:“真正的历史大都是荒寂和零散的,少有巧遇的激情,也没有太多戏剧性的冲突。”
森:“而且,历史的本质是模糊的,用高清晰视像还原的历史总像赝品。”
我:“你说中国历史漫长,为什么清宫片会在电视中泛滥成灾?”
森:“因为清朝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呀。离我们越近,史实记载也越详细,编起剧来越有说头呗。”
我:“你看这电视剧里的丫头们,这么大胆活泼,姿彩鲜艳。其实清朝宫廷是非常死板沉闷的。我在网络上见过一些清朝宫女的照片,一副神情麻木的样子,又瘦又弱,好像个个都是吃白粉的病鬼。”
森:“那些旗装和高脚鞋也刻板古怪至极,哪儿比得上我们汉族服饰的清秀飘逸?但是有个角色倒比较耐人寻味。”
我:“哪个角色?”
森:“就是那个身体会发出香气的香妃。”
历史的终端必然拴在现实生活中(13)
我:“那是杜撰的。历史上到底是否真有这么一个香妃还搞不清楚。”
森:“我觉得不好理解,清朝离我们也不远,清朝皇帝是否真有一位香妃?史书上怎么就没记载呢?”
我:“那是封建社会嘛,皇帝被包装得像哲学概念一样抽象,动作迟缓,面无表情,目光宁远,那冲虚的威严好像涵盖了世间万物;而他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则被隐蔽在神秘的身后。”
森:“说来也是。帝王生活最感性的一面就是后宫的嫔妃,她们从来都是影影绰绰,不示世人的。可如果真有一位妃子身体会发香,那肯定是挺轰动的事。”
我:“挺轰动的事?你以为是传媒时代啊?清朝乾隆帝确实有一位维吾尔族妃子,历史上关于她的传说扑朔迷离。”
森:“从流传下来的《香妃戎装像》、《威弧获鹿》手卷看,这位香妃以男性装扮或策马持箭的形象示人,不禁令人眼前一亮。在普遍阴冷萎靡的清宫女子中,她那蓬勃的生机显得特立独行。她那抑制不住的天然野性,即使隔着重重宫闱,仍给世人透露出一丝生气。”
我:“但据说《香妃戎装像》也是后人给那幅画起的名称。而《威弧获鹿》中画的是乾隆帝和容妃和卓氏一起狩猎,至于容妃是否就是传说中的香妃,史学家还说法不一。”
森:“不管史学考证如何,光这个话题就令人着迷。先当香妃是真实存在的吧,这个夜晚我们来一出戏剧性的对话怎么样?”
我被森吊起味来:“好啊,我们一定比电视剧演得好。”
我把电视机设为静音,端来一瓶红酒。我们就坐在沙发上,喝了几口红酒,浑身轻飘起来。再拿来书上的文字作脚本,我们边看着电视里的清宫片,边开始疯狂地想像。一出话剧就此拉开帷幕。
森:“香妃原名叫买木热·艾孜姆,1734年生于新疆喀什,自幼身体就散发着沙枣花香。”
我:“莫非她的前生曾是风姿绰约的花木?”
森:“买木热·艾孜姆长大后被维吾尔人称为‘伊帕尔汗’,也就是香妞、香姑娘。她长得丰满光鲜,英姿飒爽,浑身散发着奇芳异馥。”
我:“比之于动物易受人类驯化,花木是更野性的东西。它们矜持固执,秉性难移,挑剔环境,宁愿遭人类攀折枯死,也不愿在异土他乡舒展开花。”
森:“进入清宫的伊帕尔汗也倔强执拗,无视世故,不近人情。”
我:“据说她初次进宫见乾隆,玉容未近,芳气先袭,沁人心脾,令乾隆心驰神迷。”
森:“但她却不肯向皇上行礼,只因别离故土而泪眼盈盈。”
我:“以她粗犷的西域背景和野性人格,她一时的违拗都是很自然的。”
森:“她漠视朝纲,不服帝命,甚至袖藏白刃,对前来亲近她的乾隆拔刀行刺。她真是做好了殉身的思想准备,足见她的刚烈难犯。”
我:“但私底下她却思念故土,凄然流泪。由于心系故里,肉身所栖居的宫殿反而成了荒凉之境。皇宫里豪华斑斓的仪式,对她而言都是苍苍茫茫的虚幻视像。”
森:“也许是降生广袤无垠的西域,体附大自然的芳香,这个异族香女的性情格外真笃,绝不因荣华富贵而委曲求全。”
我:“自愿濒死是心灵的本真样态,把心灵嵌入纲常秩序和富贵谋求是人的自我欺骗。她以异样的风姿孑然穿梭于恢弘的皇宫,成为活着的行尸走肉,已死的香魂玉身。”
森:“但对于乾隆她又是怎样一种诱惑?!乾隆从一开始就倾心于她体香的奇异,原谅她行为的奇异。” txt小说上传分享
历史的终端必然拴在现实生活中(14)
我:“为了照顾她的生活习惯,乾隆特遣回族厨师为她做家乡风味的饭菜,初入宫就封她为和贵人。据说还建造宝月楼供她居住,并常亲临探视,希望她顺服。”
森:“但这一切都无法打动她的芳心。乾隆无可奈何,又不忍割舍。”
我:“作为帝王,乾隆太习惯于后宫那些被严格程式化过的女人,她们言行矜持,神色木然,俨然一个个失去血色的苍白符号。”
森:“可伊帕尔汗却不然,她与生俱来的体香使她具有不被宫廷秩序格式化的独特魅力,她还保持着某种天然的本色。隔着距离,皇上思念着她……”
我:“她深居华丽的寝宫,身着繁复的锦衣,容貌鲜美,姿态优雅,俨然皇帝的妃子。可她身上悠悠散发出来的香气分明属于遥远的大自然,流经她身上的时光也不以分秒算计,而像流经原野的时光,流经域外花木枝枝叶叶间的时光,广漠而悠长……”
森:“她的周身萦绕着一种如烟似雾的神秘气氛,使皇上可望而不可即。”
我:“但宫廷从来忌恨一切不被格式化的事物。天然的东西因为游离于程式之外,往往导致两极化的解读。香妃那被视为仙灵附体的香气,在太后和其他嫔妃看来却成了邪气、妖气和巫气。”
森停顿下来:“你到底想说什么?这样编下去香妃不就被太后处死了吗?那美妙的爱情故事也接续不下去了啊。”
我:“哦,那我调整一下思路。最合理的猜测,应是香妃违拗了一段时间,也可能是相当长的时间,最后终于被乾隆的真情所打动,跟他结为夫妻之好。”
森点了点头:“嗯,乾隆确实喜欢她,也许并不仅仅是她的姿色和体香,或困囿于民族和睦政策,还有她的性情志向,以及超越这一切之上的某种精神的因素。”
我:“疆土、财富、兵力、美女……帝王都本能地捕捉事物的实存,并归己所有。”
森:“可香妃的体香却不然,它使人闻得到,却无以形状,没有质地;既具体,又抽象;既实在可感,又不着痕迹。无论香妃缥缈的体香或是她不屈的意志,都撩起皇上微妙的心绪:明知它确切存在,又无法化归己有。”
我:“嫔妃是梦,能使皇上短暂入眠。但皇上知道自己不能失衡于温柔乡,他必须以更鲜明的理智构筑着有轮有廓的真实江山。所以皇上在嫔妃的梦中是清醒地入眠,平稳地飘坠,梦醒之后不会缱绻。”
森:“但香妃使皇上一塌糊涂地飘坠了,那股神秘的香气使皇上浑然复归人之原初,复归天地万物的原初。”
我:“相对于阳光下江山社稷的真实,皇上一定在消魂于香妃的当儿瞥见了另一种更明晰的真实,那是关于生命自身的真实。”
森:“都说太过感性的人不宜做君主,像唐玄宗、宋徽宗,太易于流失自我。君主被置于政治权力的顶端,他必比常人付出更多的理智才能保持集权构筑的稳定。”
我:“历史上的臣相对君王的苦口婆心大致都是劝其收敛沉迷*的感性心理,以稳固江山大局。”
森:“但臣相哪里知道,一个男人如果想获得统治江山的超常能力,必须在女人身上得到确证。”
我:“哈哈!”我笑场了。话剧又一次停顿下来。
森:“别笑啊,正进入关键的一幕呢。”
我收敛起笑容:“好吧。*本身也许只是件小事,但从*中获得的生命的瞬间辉煌,往往超越*本身。”
历史的终端必然拴在现实生活中(15)
森:“皇宫内的女人,她的一颦一笑,她的每个眼神,她的每寸肌肤,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