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宗教在这里不再是大家聚在寺庙里诵咏的几句经文,宗教变成了散朴的自然之物,像空气一样无所不在。我们呼吸的就是宗教。”
森:“由自然激发的宗教是最原始最本真的宗教境界。只有达不到这种境界,人们才借助宗教教义这条桥梁来到达。”
我:“看这里的蓝天,特别清晰,特别深邃。走在蓝天下面的喇嘛显得那么孤独而内敛,像是悬浮在大地上的孤魂。”
森:“这里地处高寒的高原,头顶的蓝天显得特别接近。接近蓝天就是接近神灵。蓝天像宗教一样统摄着人间,瓦解了人们置身其中的现实社会,重构一个面向上天神灵的世界,使人人都身心向善。”
我:“也许大地只是他们游走的临时栖息地,他们的心不在大地而在天国。他们过的是一种淡化眼前现实的梦幻人生。”
我们还站在半山腰,天近黄昏。放眼望去,下面空旷的谷地里充满了暗红的夕阳,一片墟落里零星的农舍怕冷似的挤在一起,几个农人正背着庄稼走在回家的路上。恍惚间我又觉得这里就是《消失的地平线》中的那个蓝月亮山谷。
心跌入风景便有千古的意味(6)
正午强烈阳光下的大自然似乎没有记忆,橙色斜照中的景物才是一天中最显著的,它阴阳两面的立体感既有历史意味,又伸展到现世。我,当黄昏来临,内心的情愫也会涌现,似乎模模糊糊回想起渺远的都市往事,又确确实实伫立在荒凉的现在。
我:“看那片孤零零的村落,那些农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完全靠大自然规律生存,他们的生存背景是很广大的。”
森:“真无法想像这村落竟跟现代繁华都市处在同一世代同一时空中对着太阳送往迎来,朝朝暮暮。”
我:“想来现代都市文明是一种多么狭窄的自我虚构!”
森:“这些农人一辈子生活在山旮旯里,他们也不感到人生有缺陷。”
我:“他们被封闭在偏僻的小地方,日子单调。但是他们看见天上有一个太阳和一个月亮,也就等于有了一个完整的世界。”
森:“现代都市资讯繁多,信息泛滥,我们反而觉得世界是支离破碎的。”
我:“是不是可以这么说,生活越简单,世界就越完整,人生就越美好?”
森:“确实如此。我想这也就是《消失的地平线》所要告诉人们的。”
回程的车上,我们若有所失,也若有所得。我们还在谈论香格里拉。
我:“据说香格里拉的意思是完美的地方。你觉得这地方像书中那个香格里拉吗?”
森:“香格里拉不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它只在人类的内心。”
我:“是啊。无论是詹姆斯·希尔顿的香格里拉还是陶渊明的世外桃源,都是通过与人群与社会的隔离而形成的梦想。而社会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森:“绝对地说,只要有两个人存在,社会就会产生。就比如我们坐在这旅游车上,前面的游客嫌影视音响太大,就得开轻一点;后面的游客嫌车太颠簸,司机就得开慢一点。”
我:“是这样的。置身于社群中,你就得照顾别人的意愿,遵守群体的规则,甚至得面对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生存现实。”
森:“但只要敢于面对荒凉和孤绝,一个人就能在远离社群的地方,建立起自己内心的香格里拉。”
我:“这么说来,世上没有完美,只有对完美的向往。”
我们怅然地沉默下来。一想到我们就要结束云南之旅,就要返回我们居住的都市,我的心里有莫名的迷乱。我和森都是现代文明的离轨者,在都市中过着隐匿的中产阶级生活,物质满足,精神不满,总有一种离市出走的反叛情绪。但都市又是我们终要回归的家,竞争、压抑、冷漠的物质环境是我们逃脱不掉的宿命。车子在不断流逝,我们一起看着沿途的山川风景一掠而过。
森:“这些山川千古寂寞,它们只有在游人的偶尔注目中片刻醒来,然后再次沦入无人注意的荒凉中。”
我:“当它们被我们撇在身后,它们到底还存在不存在?”
森:“你想到它们存在,它们就存在。你想不到它们存在,它们就形同死亡。”
我:“难道它们存在与否取决于我们有没有注意它们?”
森:“正是。其实我们人也一样,别人没有注意我们,我们也相当于不存在。”
我:“这就是我们回到都市中的生活状况,不管人们有没有注意我们,我们都得活着,活在死亡般的荒凉中。”
活在死亡般的荒凉中?……森听了愣愣的,深深地看着我:“只有我会永远注意你。”
模特是人的最大的商品化(1)
模特是人的最大的商品化
出一趟远门回到家,发觉已是百年身。旅行让生命裸呈,让意识回归自我。旅行中的我们最是自己,自由潇洒,思想暗涌。可是一回到W市,这种感觉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森去大学讲课,我在家撰写稿件。然后就是吃饭、睡觉、逛街。我们重新被溺入千篇一律的都市平庸中。虽然我们想尽办法穿奇异的休闲服,吃西式美食,开越野车,把居室打扮成森林或河泽的氛围,但最终我们不得不承认,现代化流水线上批量生产出来的商品覆盖了我们,使我们很难从社群中区别出来。但我们有自己特制的乐趣,就是用交谈洞穿社会生活。
双休日,我们开出车子,来到闹市区停下来,走进一条商业街逛商铺。那一间一间店面精致而时髦,巨幅广告冲击视觉,橱窗模特风姿绰约。看见一幅化妆品广告画中美妙绝伦的女郎,森习惯性地眯起了眼睛,露出了怀疑的神情。
我:“看这个美女,她正冲着你笑呢。”
森:“那是一种虚假的笑。”
我:“怎么会是虚假的笑?”
森:“当化妆成为一门精致的技艺时,美貌也就让人少了一份激动,多了一份冷静。”
我:“这种美的背后是一系列理性的程序,比如粉底要怎样扑,口红要怎么涂,眼黛要怎样抹。谨小慎微,精益求精,技术性很强。”
森:“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这个完美镜头可能忽略了背后一系列的卑琐和阴暗。这种无与伦比的美是被摄像镜头单独抽象出来的。”
我:“嗯。我们不妨设想一下,这镜头背后可能忽略了这个美女为拍摄这个镜头进行的竞争和猫腻,签订协议时的纷争和妥协;忽略了她为拍摄这个镜头挑选服装时的枉费心思,化妆时掩去的脸部瑕疵;甚至忽略了她私生活中某些*和*的事件,等等。”
森:“是的。就像商品背后是金钱和购买力一样,模特背后也是身价和欲望。如果你知道了这镜头背后隐藏的卑琐和阴暗,你还会觉得她美吗?”
我:“不。但是她却有市场。”
森:“这就是美的双向互逆功能。美既能提升人的灵魂,也能淹没人的灵魂;既能净化人的心灵,也能激发人的欲望。”
我:“比如我们在旅行中看见的自然美景,就能使我们的灵魂游离出身体。这是美对灵魂的提升。”
森:“但是在现代都市里,美是能唤醒人物欲和*的东西,比如光洁精致的奢侈品、*女郎,它(她)们使我们的灵魂沉沦。”
我:“但是像你这样对商品的美保持高度警惕的人是不多的。美在商业广告中确实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它能迷惑人的视觉,瓦解人的意志。”
森:“这简直是对哲学家康德的讽刺。康德说过,美是超越功利的纯愉悦情绪。而在现代商业社会里,商业广告恰恰是利用人们在美的诱惑下丧失意志地去消费。”
我:“超功利的审美是古典社会的矜持,古人能够衣冠楚楚地欣赏那种高尚的美。可在现代社会,美从神坛下凡入俗,变成了生命欲望的全方位释放。凡是能撩拨你最黑暗欲望最龌龊情感的,都可经过技术处理而变成敞开的穿着和打扮。”
我们逛进一家超市,里面装饰光洁而亮堂。我们的目光一一掠过时装、鞋革、香水、化妆品、洋酒、手表,它们被耀眼地摆在货架上,射灯照得它们像博物馆里的国宝。墙壁上也到处是被灯光映得熠熠发光的巨幅商品广告。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模特是人的最大的商品化(2)
森拿起一瓶洋酒,放在手里摩挲着,又提起来放在灯光下端详着,然后轻松地放进购物篮,一脸不屑。
森:“不就是一瓶酒吗?谁没见过?可是你看墙上那幅广告,把一滴酒映得这样大。还有那边广告上手表的刻度、美女的眉睫、相机的镜头,都被无限放大,纤毫毕现,说到底它们不就是一件商品吗?”
我:“你想想有多少商品被淹没在熙熙攘攘的平庸中,广告的作用就是突出某一个东西以引起人们的消费欲望呗。”
森:“可是我们这个社会里还有许多需要宣传的事物,比如损害消费者权益的伪劣产品、得不到完善的公益设施、被污染的环境、没有医保的穷苦病人、做好事不留名的善良人们等等。”
我:“但是宣传这些事物没有商业利润,它们就被搁置在生活的阴影区域里。”
森:“看这些广告,一张沙发被摆在草原的背景上,一瓶饮料被摆在大海的背景上,一瓶洗发露被摆在森林的背景上……这样嚣张!”
我:“因为它们想从黏滞的同质中摆脱出来,使自己昭显于世,博得消费者的青睐。”
森:“可实际情况恰恰相反,现代化的流水线生产,使众多商品大同小异。”
我:“商业社会里人的存在不也一样吗?在商品雷同的生存背景上,人也变得庸常了。我甚至觉得套上这商场里任何一件衣服,我就会变成别人。”
森:“呵呵。那我们赶快离开这儿。”
我们继续逛街。拐了个弯,看见一座钢筋玻璃的巨大商场,边边框框构筑出一种现代而理性的冷漠。橱窗里展示出来的商品十分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