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必然因素可言。时隔不久,许清远从省城聘请了一个教授格致课的教书先生,通过这个教书先生深入浅出的解释,他终于发现自己博览群书苦苦熬来的学问尽管十分渊博,由此决定的思想也十分缜密,然而仍以一种缺失与渊源千古的传统一脉相承。于是他终于承认事出必然,并非熟视无睹。
这时,王月波的假期即将告罄。正像回来时不曾张扬一样,他离开时也一声不响。他甚至不让宗雪竹和许清远把他送到村口,一离开他们,就匆匆走出村子,直奔火车站。望着他的背影,许清远突然说,种种迹象表明,他恐怕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革命党人,并为此害怕起来。宗雪竹却坦然自若。
“不怕不怕。”宗雪竹说,“不管是潜移默化,还是大刀阔斧,这世道若是到了弃旧图新的关口,总得有人身先士卒,赴汤蹈火。”
秀云姑姑却在为儿子的前程担忧。王月波向母亲和妻子告别时,妻子倒没说什么,却是母亲为他带回来的荣耀担忧起来,怀疑笼罩在他头顶上的只是昙花一现的光环,而非一生一世的保障。秀云姑姑是个笃信命运的人,对任何一个算卦先生的胡言乱语都信以为真。儿子刚一离开,她便从儿子留给家里的钱里找出一枚银元,请西雍阳村一个绰号叫“薛半仙”的算卦先生占卜一下儿子的未来。薛半仙满口的之乎者也犹如一串扑朔迷离的谜语,她怎么也听不明白。在她一再央求下,薛半仙才不得不以通俗的语言表达她儿子的未来:
“他贵不可言,却生不逢时,注定要在一个枪林弹雨的乱世终结之前了此一生。如果再说得明白一些,这就是说,他不希望打仗,可打仗的事总是没完没了;他不会打仗也不会靠打仗给自己安排前程,可总是打仗的人为他安排前程。这么一说,你就该明白了吧?”
“还是不明白。这算的是什么卦,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她确实被搞糊涂了,因为她还从没听说过世上的哪个人具有如此奇怪这么离谱简直不可思议的命运,何况这个人是她好不容易才拉扯成人的儿子。她只听出来了一点,那就是儿子的前程将不可捉摸,从此以后便经常为儿子不可捉摸的前程不寒而栗。
王月波离开不久,雍阳地方第二家煤矿公司便在镇上成立了。宗雪竹谢绝了王泰兴的邀请,只在家里听了听隐约可闻的鞭炮声和乐曲声,没有去现场感受九十九挂鞭炮一起炸响和十八个响器班一同演奏的热闹与壮观。可是,这家煤矿公司挂出来的招牌却没有“雍兴”这个字眼,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字眼。因为宗雪竹忽然觉得“雍兴”这个字眼缺乏气魄,就重新铺开笔墨纸砚,而且又把王泰兴的名字念叨了一遍,这才用凝重结实的魏碑把煤矿公司的名字一挥而就,让六个大字跃然纸上:
国泰煤矿公司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十一章(4)
国泰煤矿公司的成立庆典引得半个镇子的人跑来看热闹。两天后,广裕煤矿公司的成立庆典也热闹非凡。可是,在平心煤矿公司基础上筹建起来的官督民办的拥有一百万元资本的中兴煤矿公司宣告成立时,场面却出乎意料地冷清,吴浩宇把一挂短得可怜的爆竹往空中一抛,伴随着一阵短暂、稀疏的爆竹声,雍阳地方实力最为强大的一家煤矿公司便莫明其妙地成立了。吴浩宇惜财如命的样子与往日挥金如土的表现判若两人,失望而归的人们不禁抱怨那场牢狱之灾改变了他的性情。
宗雪竹同样也没有参加中兴煤矿公司的成立庆典仪式。不过,庆典仪式草草结束后,作为吴浩宇邀请的客人,他却准时出现在了长庆楼。吴浩宇只邀请了四个客人,除了宗雪竹,还有胡石玉、吕云逸和朱洛甫。胡石玉是特意从省城赶来参加中兴煤矿公司的成立庆典仪式的。酒宴即将结束时,吴浩宇突然向胡石玉提了一个问题:大清帝国有没有象征国家形象的国旗。
“有啊!那也叫官旗。”
“官旗什么样?”
“五色旗嘛。”
“哪五种颜色?”
在座的人居然都不能准确无误地回答吴浩宇的最后一个问题。胡石玉、宗雪竹、吕云逸和朱洛甫,虽然都勉强说出了官旗的尺寸及其官旗上的五种颜色,却对五种颜色的排列顺序各执一词,争论不休。最后,宗雪竹用一句轻松幽默的话一言以蔽之,这场谁也不占上风的争论才算是偃旗息鼓。
“只要别叫我族错认了祖宗,那就是国旗!”
当人们还在惊叹吴浩宇性情上的深刻变化时,中兴煤矿公司门前一块特意留出来的空地上,一根显然从福记公司仿制而来的但要比福记公司高出一大截的旗杆上,一面金碧辉煌的黄龙旗冉冉升上刮着劲风的高空,与沃克尔大街西街口外沃克尔厂门前的英国国旗遥遥相对,仿佛两个狭路相逢的冤家对头。这一情景又出乎人们的意料,人们惊疑之下议论纷纷。跑来看热闹的宗四仰了半天脑袋才看见黄龙旗上确有一条威风凛凛的黄龙。但他对别人的大惊小怪却很不以为然,坚信吴浩宇纵有一百双神眼也不敢以真龙天子自居,把皇帝出游天下的旗帜明目张胆地竖立在一个凡夫俗子的头顶,因而认为这面旗帜一定另有用途。所以,一回到家里,他就问宗雪竹,绣着一条黄龙的旗帜是一面什么旗帜。宗雪竹正坐在书桌前写着文章,回答他的问题时,连头都没抬。
“应该算是国旗吧。”
“国旗?”宗四忽然想起去年的今天是吴浩宇和朱洛甫出狱的日子,于是又说,“敢情大难不死,他还感激朝廷呢!”
这时,天气已经很热了; 再往后越来越热。秋天到来时,人们才稍稍感受到一丝丝凉意。熬过一个酷热难耐的夏天,又度过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天,天气开始转暖的时候,宗四突然发现,中兴公司门前的黄龙旗不见了踪影,空荡荡的旗杆犹如一根丧棍,兀立于初暖乍寒的冷风里。半年后,当一面五色斑斓的旗帜出现在旗杆的顶端时,他又来到了书房。宗雪竹正趴在书桌上读着弟弟自去年秋天以来从汉口寄来的第九封信。他又问宗雪竹,由红黄蓝白黑五种颜色染成的五色旗是一面什么旗帜。宗雪竹依旧没有抬头,但掷地有声的一句话却叫他半天不敢说话,直怀疑宗雪竹又要拿他充满想象却经常误入歧途的头脑开玩笑。因为自去年秋天以来,宗雪竹时而焦虑不安,时而高高兴兴,焦虑不安的时候就谁也不理,高高兴兴的时候就拿他开开玩笑,害得他明明已经弄明白一壶凉水一旦被烧得热浪滚滚,其蒸汽不但可以驱动火车,而且还可以驱动太行山的道理,却始终没敢把这一发现说出口。
“国旗。”宗雪竹答道。
“国……”宗四发现宗雪竹专心读信的样子不像是戏弄自己,就又小心翼翼地问道,“真是国旗?!哪一国的国旗?”
“*。”
“*!”他惊叫起来,“*是哪一国?!”
“中国。”
“嘿!不还是中国嘛,吓我一跳。”他刚放下心来,突然觉得不对劲儿,脸色大变,连嘴唇都哆嗦起来了。“我是说……黄龙旗……朝、朝廷干什么去了?”
“回老家去了。”
“唔……”
宗雪竹回答他的问题时,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弟弟的第九封信。宗四唔了一声就又放下心来,觉得朝廷回老家祭祭祖坟串串亲戚是人之常情,而且,朝廷回老家的这段时间里,暂由一班人马用代理的旗号理理朝政也无可非议,自己大可不必为这点小事担惊受怕。过了一会儿,他猛然意识到这是天翻地覆的大事,他又一次稀里糊涂地误导了自己。
“朝廷回的是它出生前的老家?”他惊恐不安地说,“回娘肚子里去啦?朝廷完蛋啦?”
大清王朝早在去年秋天就名存实亡了。正是从那时起,宗雪岩开始接二连三地往老家写信。他明知雍阳不再闭塞,却还是把自己的耳闻目睹尽可能详尽地写入信中,什么武昌起义突如其来啦,湖北成立军政府啦,冯国璋用火攻的方法击溃民军啦,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啦,孤独无助的宣统皇帝宣布退位啦,袁世凯平息北京兵变啦,临时参议院从南京迁往北京啦……从第一封到第九封信,总有一个或两个完全相同的事件被他重复着,似乎突如其来的天下巨变把善于审时度势的成功商人也搞得晕头转向了。读着弟弟的第九封信,宗雪竹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是王月波。 。 想看书来
第十一章(5)
王月波果然是个深藏不露的革命党人。当局察觉到这一点时,他刚刚在高等学堂秘密组建了一个旨在颠覆大清王朝的的学术研究会。当局发现,留学日本期间,他不和革命党人公开往来确是不容置疑的事实,但他以化名为掩护,经常在梁启超的《新民丛报》发表抨击满人政治的文章,同时还和革命党人互通书信,却是任何人都不易察觉的秘密。当局为此发出了逮捕令。可是,一队官兵冲进高等学堂之前,他就在学生的掩护下逃离了省城。当局又立刻发出了通缉令。他从省城逃到郑州,又从郑州逃到天津。一个月后,宗雪竹在家里收到的一封信就来自天津,信中说他躲在意大利租界,叫恩师不要担心他的安全。两个月后,从天津返回雍阳收购怀药的范嘉言带来了他的消息,说他一度秘密离开过天津,之所以走到半道又折了回去,那是因为发生在省城的武装起义在他离开天津不久就惨遭失败了。半年后,他又寄来一封信。不过,这封信的邮寄地址已不是天津,而是北京。他在信中说,辛亥革命以微不足道的代价结束了中国沿袭了两千年之久的封建统治历史,无疑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革命;辛亥革命的胜利,与其归功于孙中山,不如归功于兵不血刃便逼迫宣统皇帝退位从而使整个国家免受战火涂炭的袁世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