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福记公司的包工制度所决定,这时的雍阳不但出现了数以百计的包工,同时也出现了数以千计的外工。大包工与福记公司所签订的承包合同,标的往往是整整一口煤井的生产任务,而要完成或超额完成生产任务,大包工并不需要招募工人,只需把手中的合同分解给小包工,小包工就会神使鬼差地让成千上万的工人出现在煤井深处,使源源不断冒出井口的煤炭堆积如山,然后就和大包工一起分享利润。唐续德就是一个小包工。他对大包工的盘剥敢怒而不敢言,却对自己大量雇用童工的行为心安理得。况且,流离失所或家境贫寒的童工大都把小包工看做衣食父母这一事实,还使他觉得自己有恩于手下的童工,是他帮助他们结束了食不果腹、颠沛流离的苦日子。
“这可不行,铁勺!”宗雪竹生气地说,“纵然自食其力,你也不能去井下当窑工。你还小,应当继续读书!”
可是,宗怀德心意已决,无论宗雪竹怎么劝说,也不肯重新回到小学堂。宗雪竹失望极了,哀叹一声就回了家。宗四听说了这事,居然比宗雪竹还要失望。他小时候也是因为父母双亡才沦为孤儿的,如果不是宗老夫人把他视若己出,收为养子,他根本活不到今天。因此,听说宗怀德要自食其力,除了失望,他还十分担心宗怀德将来的日子。
“自己养活自己,难道除了当窑工,就没别的活路了吗?”
他刚说完这话就想起了长庆楼,因为李庆升不久前曾对他说过,长庆楼打算物色几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当学徒,一方面授以厨艺,另一方面让他们干些杂活。他一想起这事就告诉了宗雪竹。宗雪竹马上叫他去给李庆升推荐宗怀德,自己则又一次来到宗怀德的家,问宗怀德是否愿意学一门手艺。宗怀德说愿意,说过之后就急忙追问这是一门什么手艺。他告诉了宗怀德,宗怀德高兴坏了。接着,宗四从镇上回来说,李庆升答应得倒是格外爽快,但条件却有一点苛刻:学徒期间只管吃管住,三年师满之后才发给工资。宗四的话音刚落,宗怀德马上说,这一点也不苛刻,他指望的原本就是食能果腹,不曾想管吃管住之外,三年后还能领到工资。
第二天上午,宗雪竹和宗怀德来到了镇上。看见宗雪竹领来了一个拜师学艺的孩子,李庆升马上说,除了宗四转告的条件,他还有一个条件没有来得及说,这就是宗怀德学徒期间每月可以从柜台领取一元零花钱。说完这些,李庆升就问了问宗怀德的名字。宗怀德把自己的乳名告诉了李庆升。
“缘分!”李庆升说,“既然是一把铁勺,就该吃酒楼这碗饭啊!” 。。
第十二章(1)
率先到镇上做生意的宗氏族人,不是宗雪竹,而是宗怀信。由于宗怀信人微望轻,而且他最终选定的生意有失体面,族人既不认为那是正儿八经的生意,也无意于步其后尘,所以就眼巴巴地看着其他宗族的族人捷足先登,汇入纷至沓来的外地商贾,与他们一起分享了雍阳镇初建时期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的商机与繁荣。
不过,宗怀信是在福记公司把他紧邻铁路的土地全部买去建造了一个储煤场之后,才怀着坐吃山空的忧患心理到镇上寻找生意门路的。那时的雍阳镇已经初具规模,火车站附近冒出了零零星星的棚户。而且,商业中心才从沃克尔大街转移到西马市街,西马市街便马上面临着东马市街的挑战。东马市街的道路更加宽阔,一街两旁的建筑更加高大,欧式风格也更加明显,流线型的门首和窗首仿佛女人故意裸露的*,半隐半现的砖柱与其相映成趣,活像男人陪伴着女人。他把脚步停留在斜街的西街口,既为自己获得的观感忍俊不禁,也为街口北侧一幢两层楼房的富丽堂皇而赏心悦目。一家商号正往门首上悬挂牌匾,牌匾上的三个大字金碧辉煌:春生堂。当草药的苦味在他的心头缭绕起来,他拔腿就走到了别处。他畏惧草药的苦味如同忌惮自己的老婆。
东马市街和西马市街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商号,比比皆是的洋行尤其引人注目,其中的三家洋行卓而不群,犹如财大气粗的福记公司。益记洋行的查尔斯来自北爱尔兰,对亚细亚公司的煤油情有独钟而别无选择;中裕洋行的威廉来自加利福尼亚,专门出售美孚公司的产品而心无旁鹜;太华洋行的乌林斯基来自高加索,他以低廉的价格销售高加索油田的剩余产品时,自豪地宣称,俄国煤油是世界上唯一可以称得上物美价廉的煤油。几乎每个家庭都因他们的到来而一改使用食油照明的传统,用上了煤油。可是在东雍阳村,宗怀信却是唯一不用煤油照明的人,因为煤油的气味正像一切怪异的气味一样,一飘入他的鼻孔,他就会接连不断地打喷嚏。所以,尽管有人告诉他,范嘉言一边收购怀药一边往怀药产地运销这三家洋行的煤油,仅此一项就赚了不少钱,并劝他试试这条生意路子,他不但不作此想,还把脑袋摇得像一面拨浪鼓。
“洋油那玩意儿我可闻不得!”他老老实实地说,“要是洋蜡生意的话,我倒可以试一试。”
他后来决定开一家澡堂,是他去沃克尔大街考察的结果。他从盐店的门前路过时,盐店西侧一间不大不小的铺面使他停住了脚步。那间铺面毫不起眼,却十分古怪,凡进去的人都灰头土脸,凡出来的人都红光满面。他怀着好奇心进去之后,起初如入无人之境,直到几个赤身*的洋人发现他既不是浴客也绝对没有浴客的身份,呜里哇啦一通叫喊,一个又高又胖的中国汉子这才察觉自己的失职行为,就挥舞着粗壮的胳膊把他撵了出去。他被撵回大街时的样子活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包括洋人毛茸茸的*在内,他其实什么也没有看见,他不过走错路摸错门罢了。
其实,他的脑子里已经有了一个自以为是的西洋澡堂的印象。在他看来,西洋澡堂和中国澡堂大同小异,没有大浴池,却有小浴池;没有搓背捏脚的,却有捶背按摩的;其顺序也像中国澡堂一样井井有条,从小浴池出来之后,先淋一阵子人工雨,再捶背揉腰,然后就喝茶聊天或披着一条毛茸茸的床单走来晃去。他受此启发并打算比葫芦画瓢开办这样一家澡堂时,踌躇满志,信心十足。可是,张玉娥起初却认为他这是冒险,要他务必先弄清楚镇上的人究竟喜欢不喜欢洋人的小浴池再说。他振振有词地讲了一番话,妻子的疑虑才被彻底打消。
“洋人的玩艺儿还能没人喜欢?瞧瞧镇上的洋行,那生意一家赛过一家。盐店街的洋澡堂,看上去要多舒服就有多舒服。我就不信,咱中国人就不会像洋人那样自个儿泡自个儿的澡,自得其乐,也享享洋福!”
一个月后,斜街西街口北侧拐角处的楼房终于改建成了澡堂。他给妻子说起开业的事情时,只打算雇请一个响器班,把开业仪式搞得热热闹闹,却不打算给澡堂取名字,理由是洋人的澡堂就没有名字,只有一串弯弯曲曲趴在门首上边的东西,既像符号咒语,又像春蚓秋蛇,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他刚对妻子讲完理由,张玉娥圆眼一瞪,声色俱厉:
“没字号还算什么生意!洋人有符号,咱得有字号!”
于是,他慌忙去宗家大院拜见了族长。宗雪竹听了他的请求,认为他那澡堂充其量掺和了一点洋人的奇技法门,总的来说还算是人们习以为常的澡堂,就挥毫泼墨,给他写了三个字:青云阁。
第十二章(2)
青云阁开业那天,上午倒是热闹了一阵子,过了中午就开始变得冷冷清清了。一连三天,偶有煤矿包工前来光顾,却都像视察民情的官员,东瞅一瞅西看一看,撂下几句俏皮话便扬长而去,溜溜达达,一如既往地前往东马市街南头的双盛泉澡堂。福记公司的职员们,无论是穿西装的或是穿长袍的,对高高耸立在繁华街市的青云阁根本就不屑一顾。半个月后,宗怀信慌忙关闭了青云阁的大门。可是,他并没有马上离开青云阁,等到夜深人静时,才怀着极其痛苦的心情潜回了村子。
张玉娥刚被他娶进家门,其肚子就迅速隆起乃至圆如锅盖的情形,曾叫他羞愤不已。他无时不刻不在怀疑那是她在娘家怀上的野种。一年后,发现她的肚子依然圆如锅盖,他这才知道自己虚惊了一场。三年后,她的肚子毫无动静,他便很不高兴地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看来只有再花钱娶个女人,他的子嗣才会呱呱坠地,延续香火。对丈夫纳妾娶小、延续香火的想法,张玉娥最初的反应是自惭形秽,羞愧难当。可是,当丈夫要把这个想法变成她和另外一个女人共事一夫的事实时,她就再也忍不住了,持续一个月的恶言恶语和嬉笑怒骂,终于叫丈夫打消了延续香火的念头,从此以后再也不提纳妾娶小的事情。族里的男人大都义愤填膺,纷纷要求族长按照族规惩治她的恶行,杀一杀她这个阉鸡的雌威,看她还敢不敢用污言秽语亵渎她的男人。可是,宗雪竹正准备给族人开会时,他却为妻子求起情来,说他请薛半仙算过一卦,薛半仙说他命中无子,哪怕娶了九十九个女人当老婆,也不会有一个儿子呱呱坠地。尽管如此,族长却还是召开了族人大会。不过,宗雪竹把这事撇在了一边,只说了一说妇人相夫教子的古训和道理。这事过去之后,他畏惧老婆的一切表现都无一例外地成了男人的笑料。可他一点都不在乎,反倒觉得自己在男人中间有着不一或缺的地位。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面对耻笑,他经常这样应付道,“没我这种男人,谁知道你们是哪一种男人呢?”
然而头一回做生意就被碰得头破血流,无论作为哪一种男人,他都觉得自己丢尽了面子。青云阁开业之前,因怕妻子节外生枝,搅扰了开业的喜庆气氛,给生意带来霉运,他又哄又劝,把她送回了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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