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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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街-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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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后来又怕惊醒王月波及其家人,就索性离开院子到幽暗的大街上溜达,待天色大亮后,才不慌不忙地踱回来洗漱。宗雪岩离开北京后,出于王月波一个投其所好的建议,他起床后就不再一味地在大街上溜达了,而是对一个鬼市如醉如痴,日复一日地去那里挑选中意的古董。

  那是宣武门的一个鬼市,因在那里兜售旧货的人拂晓前蜂拥而至、拂晓后各奔东西,犹如见不得天日的鬼魅魍魉,所以被称作鬼市。正如王月波的介绍,他第一次出现在鬼市上时,除了诸如旧衣服、旧家什之类的来路不明的旧货,果然发现一些衣着体面的人借着拂晓前的夜色,十分矜持地站在墙根儿,小声兜售古董。他牢记王月波的告诫,面对那些衣着体面的人,只看他们的古董,不问他们的身份和古董的来历。因为他们大都是家道没落、谋生无术的贵族子弟,虽已沦落到了靠出卖古董糊口度日的地步,却十分顽固地保持着贵族子弟的体面,除了怕在鬼市上见到熟人,便是怕顾客盘问他们的身份和古董的来历,一旦看见熟人或被顾客盘问,他们往往一收起古董就急急忙忙遁入夜色。

  他自在鬼市见到他们那时起,无论对他们怀里的古董或对他们本身,始终持以与人为善、公平买卖的态度,有时还和他们一起讨论古董的学问。决定购买自己中意的古董时,还从不讨价还价,终于成为最受欢迎的顾客。他们发现,他对古籍和古瓷情有独钟,对古字古画往往视而不见。于是,他们纷纷从家里找来古籍和古瓷投其所好。其中一个人还向他建议道,琉璃厂书肆林立,孤本轶文比比皆是,他不妨也去那里逛一逛。可是他已在琉璃厂买了不少东西,已不打算再去那里沙里淘金了。他日复一日地出现在鬼市上,一丝不苟地从他们带到鬼市上的五花八门的古董中挑选俾史杂著、宋刻元刊以及自己从小就格外喜欢的素骨玉肌的两宋青瓷以及无论釉饰或纹饰都空前丰富的大明王朝的瓷器。

  正像祖先留下来的书香门庭,他收藏珍玩古器的爱好也来自一个豪门望族的传统。然而与祖父和父亲不同的是,祖父和父亲的兴趣只在于古字古画古琴,他却对古籍和古瓷情有独钟。这是一种十分执著的偏爱,出于这种偏爱的收藏活动不但使他所拥有的古籍汗牛充栋而无一册滥竽充数的托伪之作,而且使他成为了一个鉴赏古瓷的行家里手。凭着渊博的古瓷知识,包括两宋官窑瓷器在内,他还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收藏了数以百计的古瓷珍品。那数以百计的古瓷经同样喜欢收藏古瓷的薛三孝的极其严格的鉴定,居然没有一件赝品。薛三孝鉴于自己年轻时的收藏屡屡买到赝古之作而误入彀中,曾发自内心地说,这是一个前无古人的后起之秀才能够创造的奇迹。

  现在,当他在鬼市上借着昏暗的灯光甄别古瓷时,他渊博的学识和非凡的眼力同样也引起了古瓷主人的惊叹。这是因为他每每准确无误地说出某一件古瓷的窑口及其在器、功、色、釉等方面的特点时,古瓷的主人就会想起父辈或相距更为遥远的祖辈当年收藏这一件古瓷的来龙去脉,而他的描述和他们当初的描述居然一模一样。面对一件器形奇特的刻花绿釉古瓷,其主人原本认为这是唐宋时期著名窑口——定窑的产物,但他粗粗一看就十分肯定地说,这是明朝景德镇周窑的仿制品,烧瓷高手周丹泉所仿造的定窑瓷器之所以流传很广,原因就在于他仿造定窑瓷器的技艺出神入化,以假乱真。主人被他的眼力惊住了,怀疑他不仅仅是一个文人雅士,简直就是一个精于此道的古董商人。

  这一天拂晓,他从鬼市上买了一对六棱花瓶。这对花瓶年代久远而器形也十分优美,但主人压低嗓门急切道出的价格却出奇地低廉。他起初怀疑这是宵小之徒偷来的赃物,因而犹豫不决。后来发现这个人哈欠连天,鼻涕横流,才判明这是一个染上毒瘾业已无可救药的败家子,于是就毫不犹豫地买下了这对花瓶。他抱着花瓶回到虎坊桥,王月波刚吃过早饭,准备去天坛开会。这一天,宪法起草委员会呕心沥血的宪法将要进入三读阶段,一部规范国家大事的根本*呼之欲出。正因为如此,早被接连不断的立宪会议累得够呛的王月波准备出门的时候一扫疲态,轻松愉快的心情溢于言表。

  “先生又请了什么宝贝回来?好一对花瓶!这么肥的釉,一定是官窑烧出来的吧。”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王月波便像风似地从他面前一掠而过,坐了黄包车就直奔天坛。正像不谙围棋一样,王月波对古瓷的见识也十分肤浅。不过,这对六棱花瓶出自官窑,却被王月波歪打正着。他在鬼市上看见六棱花瓶时,见它器形奇特,便怀疑它是高仿的青釉瓷器。仔细看过后,他暗吃一惊。这一对青釉瓷器的确器形奇特,不过却非后世仿品,它们出自南宋修内司官窑的古人之手,历经了六百年的沧桑世变,居然完好无损。他发现,花瓶的造形风格俨然铜器,釉汁肥厚犹如水注,通体粉青如脂似玉,釉层开片宛若裂冰,瓶口边缘呈现斑斑紫色而瓶底的裸胎则呈现酱黑色,具备了南宋修内司官窑青釉瓷器的全部特征,竟是一对稀世珍品。

第十七章(2)
像往常一样,他洗漱过后,把从鬼市上买回来的一对六棱花瓶摆在面前的餐桌上,一边吃饭一边欣赏。王月波的妻子和女儿已经照例和王月波一起吃过了早饭,而他慵懒的儿子王启贤照例刚刚起床,此时纵有母亲的监督和呵斥,洗起脸来却依旧像他帮母亲擦桌子扫地一样马马虎虎。然而和父亲如出一辙,王启贤却是一个格外聪明的人,小小年纪就能把《孝经》倒背如流。出于司空见惯的原因,他对宗雪竹源源不断买回家中的像是人家打扫房子或搬家时废弃的垃圾一般的破书和旧瓷已无惊讶之情,然而出于一种好奇心,却从不放过向宗雪竹学习的机会。在母亲的监督下洗过脸,他慢吞吞走到餐桌前,先把六棱花瓶上下左右瞅了一遍,然后才坐下来吃饭。

  “爷爷干吗老往家里买瓷呢?爷爷的房子都快变成瓷器店啦!”

  “慢慢买着玩呗!”宗雪竹笑道。

  “可爷爷今天买的是什么瓷,玩都没玩就碎成了冰块块?”

  “青瓷。”宗雪竹又笑道,“紫口铁足,南宋官窑的青瓷。可别小看青瓷,它可是瓷器之母,瓷器的根源所在。这可不是冰块块,这叫开片,也叫冰裂纹,是古人故意烧造的纹饰。”

  在他的追问下,宗雪竹耐心地解释说,冰裂纹原是一种工艺缺陷,古代工匠对这种工艺缺陷巧妙地加以利用后,化腐朽为神奇,冰裂纹才成为一种漂亮而高雅的纹饰。当他突然问起如何识别古瓷真伪优劣这个似乎只有古董商人才能够对答如流的问题时,宗雪竹尽管认为这个问题充斥着一个孩子很难理解的学问,但还是尽可能通俗地从器、色、功、釉四个方面加以解释,好让他明白识别古瓷的真伪优劣,与其说靠的是眼力,不如说靠的是学问。起初,他紧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好像宗雪竹的学问是天方夜谭。后来,当宗雪竹耐心地讲到鉴赏古瓷上的绘画要做到“山水赏其势,花鸟赏其态”这个和“功”字有关的学问时,仿佛茅塞顿开,他皱成一团的眉头突然舒展开来。

  “釉呢?看古瓷的釉是不是要看它又旧又老呢?”

  “这可不能以偏概全。古瓷之釉,明而不浮,腻而不浑,润而不懈,肥而不赘。南宋青瓷尤其如此。南宋的陶工喜涂厚釉,所造青瓷晶莹润泽犹如碧水,釉面*俨然环肥,历经几百年的时光之后,火气荡然无存,浮光化为乌有,就变成现在这般模样了。”

  从这时起,王启贤对古瓷发生了兴趣,一吃过早饭,就钻入了宗雪竹几乎堆满古瓷和古籍的房间里。他喋喋不休、问题迭出,穷追不舍的样子活像当年的王月波。整整一个上午,宗雪竹足未出户,他居然也陪了宗雪竹整整一个上午。临近中午时,他偶然从林林总总、器形各异的古董中间发现了一个三足两耳、通体翠绿的东西,就伸手摸了一下。像是被开水烫了一下,他的手刚刚伸出去,又马上缩了回去。

  “爷爷!这不是瓷器。”

  “这是青铜器。”

  “什么青铜器?”

  “鼎,古人烧水煮饭的炊器。”

  “鼎?‘鼎’ 字怎么写?”

  宗雪竹拉住他的手,在他的手心写了一个“鼎”字。

  “这就驴唇不对马嘴了,爷爷!”他马上说,“《左传 》上说 ,楚子问鼎是要称霸天下,并不是要跑到周天子的眼皮底下讨要烧水煮饭的炊器!鼎明明指的是江山社稷,爷爷为什么说鼎是烧水煮饭的炊器呢?”

  宗雪竹吃了一惊。倒非他童言无忌,而是他小小年纪就在肚子里装了不容小觑的学问。宗雪竹于是告诉他,鼎的本义原是炊具无可置疑,只因周王朝把九只青铜巨鼎作为传国之宝,而兴师北伐的楚庄王又恰恰不怀好意地在洛水向周天子的使臣详细询问了九鼎的尺寸和重量,“问鼎”这才有了觊觎王权的含意;鼎作为一种原始器具,无论把它看做饮器或把它看做礼器,其字面本义和使用价值都早已面目全非,眼下只成了人们记忆中的王权象征。

  这时,王月波从天坛回到了家里。在餐厅吃饭的时候,一如既往,如果大家没有说话的由头,就一言不发,只管埋头吃饭。王月波起初一言不发,手里虽然一直都拿着筷子,然而却像面对一碗糟糠似地难以下箸,与清晨时的情形判若两人。当王启贤小心翼翼地向他问起有关“九鼎”的历史掌故,以便让自己确信宗雪竹的解释,他才开口说话。不过,包括宗雪竹在内,谁也没有想到他忧心忡忡的一番话不但答非所问,所忧虑的对象居然还是刚刚宣誓就职的大总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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