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足以建造一座圣殿的钱了。广益局还在朱洛甫的胸中运筹帷幄时,基督教堂就已在斜街落成了。不过,基督教堂兴建之初,他并没有意识到地址的重要性,只觉得斜街的地价低廉,可以给教会省去一笔数目可观的钱。当教堂的第一批建筑即一座圣殿和三间男用礼拜堂相继竣工之后,面对形形色色、络绎不绝的参观者,他发现教堂恰巧建在了一个既不疏远富人也不冷落穷人的街区,他才知道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多么英明,仿佛上帝的启示正是如此。
他呆在教堂时的身份是代理牧师,访贫问苦时的身份既是代理牧师,也是医生。他施舍给人们的几乎都是用以止泻、止痛、止咳的药片或药丸。由于他常年戴着一枚镶着一粒石头的戒指,他向人们伸出援手时,人们不仅从他的施舍中看到了基督耶稣,也看到了那粒石头的光芒。零乱而耀眼的光芒笼罩着那粒石头,使那粒石头看上去很像一块破碎的冰。然而,起初谁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一粒什么石头,只为它复杂的形状和零乱的光芒感到惊奇。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他站在胡兆春的摊位前吃着炒凉粉时,不约而同,胡兆春的一家人都被它奇异的光芒吸引住了。
“这是冰,” 桐花说,“怎么也晒不化的冰。”
“这是盐,” 桐豆说,“怎么也吃不完的盐。”
“这是玻璃,” 姚秀珍说,“一看见太阳就头晕目眩的玻璃。”
“全是胡说八道!” 胡兆春说,“天底下没有晒不化的冰,也没有吃不完的盐,一看见太阳就头晕目眩的是他妈的猫头鹰,——这是白玉!”
他没有马上纠正胡兆春,不紧不慢地吃完炒凉粉,才冲着胡兆春笑了一笑。
“这不是白玉,” 他说,“这是钻石。”
他戴着闪耀着奇异光芒的钻石戒指出入斜街,所到之处无不留下乐善好施的口碑。正像水到渠成,耶稣教堂的三间女用礼拜堂正式启用之后,他乐善好施的口碑果然具有巨大的感召力,又有一些女人做了基督耶稣的信徒。每逢圣事,各处一室的男人和女人,无论有着怎样的心思,其虔诚庄重的神情毫无二致,就连出于忏悔的哭泣也如出一辙,抹在衣襟上的不是泪水就是鼻涕。男人的忏悔几乎悄无声息,女人的忏悔则无一例外地伴随着抽抽搭搭的哭声,有的女人甚至当众嚎啕大哭起来,而且越哭越离谱,到了后来,居然哭起了已经去世一百多年的亲人。在他看来,几乎所有的女人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信徒,因为她们总是怀着五花八门的心思而来,又总是带着五花八门的满足而去,把教堂当成了应有尽有的贸易市场,而非救赎原罪的精神家园。不过,他并不生气,因为她们相信上帝的存在毕竟是好的开端。
他只对出自她们并在斜街流传的神话故事感到啼笑皆非。最令他啼笑皆非的是这样一个神话故事:棚户区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在待嫁闺中的日子里偶然聆听了上帝的教诲,遂对自己将被一个商人娶作妾室的命运深感不安。当她认为自己做男人的妾室是害人害己的行为时,她对狠心的父母毫无怨言,却对自己的生命十分厌恶,纵身跳入沃克尔厂已经废弃的的煤井,以此体现上帝的教诲和自己的觉悟。从她纵身跳入煤井那时起,有两种结论在斜街的街谈巷议中殊途同归,都说她由于得到了一种神秘力量的救助,居然毫发未损,安然生还。一种结论说她毫无坠落的感觉,分明沿着梯子拾级而下,又沿着梯子拾级而上;一种结论说她在坠落的初始过程便被一只巨大的手掌轻轻托住,她之所以能够安然生还,是因为这只巨大的手掌紧接着又变成了一大堆卡在井壁上的坑木。这件事情把她的父母吓坏了。可是,当父母慌忙退还聘礼以防止她再一次自寻短见时,她却说自己再也不会干这种蠢事了,因为上帝似乎并不希望信徒们动不动就自寻短见。这个故事在斜街的女信徒中间广为流传,每一个传播这个故事的女信徒都会凭借着自己的想象添枝加叶。当这个故事变得面目全非时,离奇的情节表明,她们体认到的只是一个救危扶困、神出鬼没的侠士,而非道成肉身、无处不在的基督。他起初公开指责了故事编造者的荒谬和无知,考虑到诸如此类的神话故事毕竟有助于她们笃信上帝的存在,后来就改变了策略,试图通过最早入教的一批女信徒的言传身教使她们明白基督耶稣救赎人类的奥秘,不在于肉体,而在于灵魂。
“作为教友,”他对女信徒们说,“你们有义务使她们明白,天父道成肉身,就住在我们中间,和我们朝夕相处,从天父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的博爱中获得的救赎,才是她们真正需要的救赎。”
第六章(3)
第一批入教的教徒形形色色,男人大都是小商人和小职员,女人大都是别墅区的佣人。让他们相信上帝的存在,他没有花费多少口舌,却是第二批信徒把他累得够呛。因为第二批受洗入教的人不是镇上的富商,就是铁路和煤矿上的高级职员,他们错综复杂的头脑像迷宫一样使他处处碰壁,疲于奔波,他痛定思痛才找到了正确的途径。只有一个人使他事半功倍。这个人受洗入教的经历使他得意非凡,因为这个人的朋友们都没能使这个人皈依上帝,反倒是他这个外乡人没费多少口舌就打动了这个人。这个人是范嘉言。
他初到雍阳那一年就知道了“雍阳四友”始于一座馆塾的渊源和友谊。通过范嘉言艰苦的行商生涯和节俭的生活,他不仅发现了范嘉言深藏不露的财富,也发现了范嘉言精神世界的一块空地,那块空地足以容纳范嘉言的财富,却不足以荣耀范嘉言的人生,因为一个得不到终极关怀的富人生前无论有着怎样惊人的财富,其内心却总是空荡荡的。不过,他那时却一直没有机会把自己的看法告诉范嘉言。
发生在欧洲的战争迟迟不果,受此影响,范嘉言从慎昌洋行订购的纺纱设备也迟迟不能从英国启运。范嘉言要办一座纱厂的消息尽管已经家喻户晓,但由于迟迟看不到这个消息的结果,人们这时却又认为这是别有用心的人想叫从不显财露富的范嘉言出乖露丑而故意制造的谣言。不过,范嘉言倒不担心自己雄心勃勃的计划会因为战争化为泡影,变成谣言,只担心慎昌洋行出尔反尔,并因此做好了和慎昌洋行对簿公堂的思想准备,并利用一切机会结识熟悉英国的人,向他们打听英国人的为人处事和商业道德。
就在这时,于化吉得到了一个机会。可是,他的话音未落,范嘉言就吃惊起来,好像上帝对人类的终极关怀是一个臭名昭著的骗局。他后来才知道,走南闯北的经历和受洗入教的商界朋友的熏陶,不但使范嘉言早已听惯了诸如此类的说教,而且耳熟能详,对基督教的教义还有着相当深刻的了解,因此使范嘉言感到吃惊的并不是上帝的终极关怀,却是他小心翼翼的态度表明他把上帝的终极关怀当成了一个不宜公开的秘密。
“圣人务民,只知生不知死,只事人不事鬼,敬鬼神而远之;耶稣务民知生知死,教人明白灵魂不灭、善恶有报,或上天堂,或下地狱,既言及人之外行也言及人之内心。于先生如果认为这也是学问的话,不妨请教请教雪竹先生。雪竹先生或许只崇信圣人的言行,但他至少不会认为耶稣的言行毫无益处。”
显然,范嘉言把他所谓的终极关怀看做了学问,而非对范嘉言的劝喻。因此范嘉言说这番话的目的,是为了表明自己只是一个对基督有所了解的人,同时也为了表明他真正应该选择的讨论对象是宗雪竹,除此之外并不认为他有别的什么动机。尽管如此,就像上帝的种子恰巧撒播在沃土里而非荆棘丛中一样,他最终还是让范嘉言从自己所遭遇的一场疾病中体认到了上帝的终极关怀,从而使上帝的种子顺利结出了果实。
那是一个傍晚,刚在铁路旁边选定厂址并准备第二天离开雍阳的范嘉言突然疼痛难忍,在家人惊骇的目光下,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漫长的行商生涯不仅练就了他日行百里的脚力,也铸就了他强壮的体魄,二十年来没有患过一场病。所以,他突如其来的疼痛把他的家人吓坏了,因为他们不约而同地被祸不单行这句古语的神秘性震慑住了,惊恐之下,就以为继吴浩宇之后,“雍阳四友”又将蒙受一场灾难。宗雪竹和王月波闻讯赶来时,他们还没有从惊恐中清醒过来,范嘉言却已被阵发性的剧痛抽打成了一团。
“快,”宗雪竹说,“快去请于先生!”
“别把于先生请到家里。”王月波说,“这可能是刻不容缓的急病,把于先生直接请到医院,我们去那里等他。”
范嘉言很快就被抬进了福记公司医院。于化吉从沃克尔大街匆匆赶来,先是通过诊断说他得的是急性阑尾炎,然后就开始施行手术,从他的腹腔里找到了一根乌黑的盲肠。施行手术前,无论宗雪竹、王月波或随后赶来的朱洛甫,他们都没有流露出怀疑的态度,他的家人却又被吓坏了,隐忍不住的哭声表明他们并不信任于化吉开腔剖腹的医术。尽管手术的结果证明他们的担心毫无道理,但当他们知道他们的一家之主受之父母的发肤之躯至少已经失去一截肠子时,他们又害怕起来,一征得于化吉同意,就急急忙忙地把范嘉言抬回了家里,好像他的疾病并没有得到根除,纵是一死,也只能死在家里。不过,于化吉虽然同意了他们让范嘉言回家养病的要求,却没有放弃一个医生的责任,除了交待一些护理术后病人的事项之外,还经常去家里查看范嘉言的的愈合情况,定期给他的伤口消毒换药。
从这时起,于化吉意识到,对上帝的种子而言,范嘉言确是一片沃土。这不仅因为他长期受到商界朋友的熏陶,事实上早已产生了朦胧的宗教情感,而且还因为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