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争取胜利!——”
“去争取胜利!!——”
如林的手臂在空中挥舞,雷鸣般的呐喊在漠野里震荡。随着这挥舞和震荡,一股誓与天斗,誓与地斗的冲天豪情,在二百余名热血青年的胸膛里鼓鼓地沸腾起来。
当你背着一支系着红绸的锃亮铜号回到十连的时候,阿拉素大漠已是鲜花遍布绿野葱茏了。一望无际的马兰,蓬蓬勃勃地将漠地裹了起来,仿佛这里不曾是沙漠。蓝盈盈的马兰花,密密地昂扬在绿波之上,美之极,妙之极。虽然此时正是内蒙古地区进行农耕的大好时机,但十连却没有将兵力投入到自己已开垦的处女地里去,而是拉到了二连的驻地弯把砣,帮助他们挖渔塘去了。
原先人声鼎沸的学校小院,现在变得静悄悄,只有副连长葛存田领着十来个人留守。他们每天挑着扁担,跨公路、穿草地,来回八里地的一趟趟担水,去滋救那些弱不禁风的禾苗。
“呵,咱们的司号员回来了!”
正担水的葛副连长一行人和刚跳下班车的你碰了个正着。他乐呵呵地同你打着招呼,看到你斜挎腰际的铜军号,他放了扁担,说:“怎么样,学好了吗?给咱们吹一个听听,我可是有好长时间没听到军号响了,还真怪想得慌。”
你腼腆地笑笑,向副连长打了个敬礼,“您好!副连长,边和平回连报到!”
副连长穿件白衬衣,汗水湿湿地塌了前胸和后背,这状况不知多久了,那白衬衣已被渍成了浑浑的黄色。脖子上围了一个部队机枪手专用的黄垫肩,一圈圈机器扎起的针脚细细密密,像脖子上套了一张烙的极好的大饼。绿军裤高一只低一只地挽着裤脚,露着黑色的汗毛。军胶鞋湿漉坨坨,厚厚地黏着沙土,糊涂得像当地人冬天穿的毡窝。其他人几乎和副连长一样,除去少了垫肩,一个个也是汗湿塌塌黑瘦精精的,早没了三个月前那红润的脸庞。你心里欠了什么似的不是滋味,忙卸了身上的背包,说:“我来吧。”就要去抢副连长的扁担。副连长挥手一挡,“忙什么,活还怕没你干的!来——,先给咱们吹一个听听,我可是有日子没听军号响了。”其他人也早撂了扁担,认识的打招呼,不认识的就笑眯眯的看着。你心窝一热,右手一把攥住铜号绕脖子摘下了背绳,向前跨出两步,深吸一口气,对向北方宽广无际的碧野蓝天,“嘀哩嘀当——,嗒里嘀当——”洪亮悠扬的号声,旋旋地发着颤音,划破岑寂的大漠,雄浑浪浪,仿佛空旷大野里所有的生命在亮亮地呼号。
“嗯——,这是起床号!对吧。天还没亮——,叫你起床——”副连长学着号谱说,“不好,不好,你吹个冲锋号,冲锋号!连续吹!”他将手里的扁担往地上一戳,一手拄着,好像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冲锋,完全忘记了面前的这个号兵是个刚从起床号学起的新雏。
“嘀哩嘀,嘀嘀嘀——,嘀哩嘀,嘀嘀嘀——,嘀哩嘀,嘀嘀嘀——”
你一遍遍吹奏着。
副连长凝视着前方。被漠风吹打得黑黝黝的脸昂起来雕塑样凝固,紧紧抿住的双唇在微微的颤,眼窝似有晶晶的光在闪,扁担上的铁勾,在阳光下星星点点得晃。
正在你准备前往弯把砣去参加挖渔塘的战斗时,副连长却说:别去了,他们马上就要回来了。原来,师部下了新的命令,将十六团十连转场至五公农场。乍一听到这个消息你很惊愕,尽管这里荒凉无比,漠地里也长不出粮食,并且是睡在冰凉的地上,可这里毕竟是你们按照毛主席扎根边疆的指示第一脚踏到的地方,虽然时间短暂,可自打离了家后,你们这群自小一快长起的伙伴,就每天亲密无间地撕守在一起,熬过一个个白天、一个个夜晚。一起不错眼珠地看那鲜红的太阳是怎样地从这漠地的边沿一点点升上来,看着她的形状,看着她的颜色,看着她初现大地时的妩媚娇容;到了夜晚,你们又坐在沙丘上,昂望着一天晶亮密密的星星,一颗一颗地数,数不过来了,就把那喧阗的天空打上井字格,每个人分一块的数,然后大家把自己数的加在一起。在这一天天的时间里,你们是把每一个自己加在了一起,这个加起来的一起,是依托在这块漠地之上的,是偎依在这个学校小院里的。可是现在,又要离开了。那新的环境、新的家,又是个什么样子呢?你在想,你在急切地等待着去挖渔塘的小伙伴们快点回来。
冷清了一个多月的学校小院又恢复了热闹,蚁穴样里里外外塞满了人:搬东西的,打水的,上厕所的,出出进进,嗡嗡哄哄。最热闹的当属这半个月积攒下还未来得及转过去的信件、包裹。当整整两麻袋的东西被拖到院里时,人们哄地一下就围了个水泄不通,夺肉包子样转瞬就抢了个干干净净。不过,这嗡哄杂乱,已不似了三个月前刚来时的乱,那时的乱,是无头绪的,莽撞之中夹杂着胆怯,人们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不知道应该干什么,一切听凭别人的支配和指挥;而这一次,经过短短三个月的劳动洗礼之后,知道了自己是怎么一回事,知道该往哪去、应该干什么,遇到的也不再是生面孔,知道叫什么,哪的人,特别是这一个多月的挖塘战斗,风餐露宿,每天披星戴月十数小时的挖土挖土再挖土,肩膀肿成了馒头,手上血泡摞着血泡,现在,终于完成任务回来了,回到自己的连队了。
二百多生龙活虎的知识青年,喧嚣了乌力奔的学校小院。
你没顾得上和两个多月没见面的伙伴们打招呼,便先接了连长指导员的背包。指导员跨进连部时,不知为什么在门口住了一下,然后才缓缓地踱到自己的也是全连唯一的一张单人木床上坐下,从衣兜里掏出一盒光荣牌香烟来吸。连长是跟在指导员后面的,他进门先看见了挂墙上的铜号,朗笑着道:“这才像个连部哈!”然后就脱了上衣甩到地铺上稀里哗拉的洗脸。
“这一个多月累的不轻吧?”副连长一边给指导员倒了一缸水,一边关切地询问。
指导员接了水却没回答副连长的问,而是问副连长地里的蔬菜和春麦长的怎么样?
“蒜长的还行,”副连长说,“其它的秧子太弱了。主要是缺水,风飕得太利害。”
“什么也带不走了?”指导员叹息着。
“部队什么时候行动?”副连长又问。
“晚上开支委会,”指导员说,“明天你带几个人先去打前站吧。”
他们说着话,你解了连长的背包给他铺床。一褥一单一被,枕头是一块白布包着的几件衣服,上面覆一条粉底红花的毛巾,用别针别着,都是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了。一展一抻即铺好了。不过被子里夹了两本书,一本是毛选合订本,还有一本同样的厚,书皮却是牛皮纸糊的。你好奇,假装不小心碰了一下,看到里面发黄的页子和字,猜出是本小说,没敢细瞅,忙将两本书摞了,起身想将书归到桌子的抽屉里,可不知两个抽屉哪个是连长的,刘连长洗完了脸正刮胡子,看到你的举动,说:“放桌上吧。”又问:“小边,你的号吹的乍子样,能上阵么?”你有些不好意思,回道:“凑合吧。”指导员也把眼睛来瞅你,你的小脸就窘得厉害。不知为什么,你有些怕这个指导员,尽管你还从没有见过他发脾气。“这孩子不错,挺有眼力架的。”副连长说。你过去想解指导员的背包,他却说:“我的你不用管了,去伙房看看晚饭好了没有,告诉各排抓紧整理内务,晚饭后排以上干部到连部开会。”
你来到一排时,石三儿、大头、韩老六、谢老转几个正围在石三的铺头上一人夹一支烟卷的吸烟说话。见你进来,老六扬脸问:“和平,真的没有我的信?”你发现几个人手里都捏着一封打开的信,只老六的手里什么也没有,便说:
“我是昨天才回来的,这些信不是我从邮电所取的。”
看到老六的眼圈发红,便安慰他:“我也好长时间没收到家里来信了,没事的,你上次收到信是什么时候?”
“快一个月了吧。”老六说。
“瞎说!”石三儿将烟蒂丢了驳他。“上次转工地的信,我们都没有,只你有,你忘了,这才几天。”
“不会丢了吧?”老六还在眼巴巴的盯着你问。
“放心,以后咱们的信,我一到邮所先拣出来放好,行吗。”
听你这样说了,老六才好像他的信真的没有丢在半道上,脸色也好看了点。
你又问石三儿:“二哥在五原怎么样?他还好吗?”
石三儿一昂头,说:“他到兵团学开拖拉机去了。”顿一顿,又道:“你们都行了,开拖拉机的开拖拉机,当通信员的当通信员,都找到好差事了。”
原本平和的气氛,随着他的话就变得阴冷了。你感觉到几个亲密的小伙们都在热辣辣地盯着你,心就有些发空,想离开。可石三儿却还在冲了你牢骚:“坷垃,你知道我们这段过得是什么日子吗?!我一顿能吃十个窝窝头,”说着他举起两只手向你比划,“十个!”又把手伸到了你面前,“看看我们的手吧!”
你的心哆嗦起来。到不是因为他对你的叫喊,而是那手真的是变了样子!从食指到虎口一条鲜明的黑白分界印儿,手背是黝黑的,而手心里,则布满了高低不平的疤痕,厚厚的茧皮鼓凸在手指肚和根处,破过又长愈了的伤口凹在手掌心的低处,还有长长短短的一道道已经暴过皮干裂的口子,就那么干干地咧着嘴儿,整只手就像是一根树枝撅成的小耙子。这哪里是一个十五岁少年的手?分明是一个长年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撸锄把子的老农的手嘛!
看着这双手,不知怎地你突然想起了在大院的围墙上和你们打坷垃仗的那帮衣衫褴褛的农村孩子。你心惊悚,方知了这挖渔塘也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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