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名义,老六是丁二贵的徒弟,可这徒弟满头大汗地做着这一切时,师傅竟愣愣的束手无策。头前儿听说换了老六跟他喂牲口还很惬意,觉得他们曾经有过交情,而且知这长着一对圈腿的小人儿要比那天津的胖子实诚。可没想到这小雏儿一上来就借风打蒲扇——愣充大尾巴蝇,连招呼都不跟他打一下,就抄家翻底儿的胡倒腾起来。他只得咬了牙,远远地望着老六折腾。一边看一边紧紧地抿了那天包地的婆婆嘴暗暗地在心里磨叨:“小傻子儿,你懂这喂牲口是个么子活计哟。耗子叼木锨——大头在后头呢,有你哭的那一天!”
巴库伦瞧见丁二贵远远坐在车架子上闲歇着看,就骂:“二倚子,你那只会扒粪的手折了还是裆里生着蛆呢!”挨了骂的丁二贵只得走过来帮着老六收拾。
走过来的丁二贵,抄起一方尺多大的皮子卷了起来,老六还没反映过来,可巴库伦却看见了,几步抢上来,劈手夺过了丁二贵手里的皮子。丁二贵没敢支声,忙着的老六却叫:“哎,都已经入帐了。”可巴库伦却没理,经直走掉了。在老六眼里,虽然许多东西还叫不上名子,不知其用途,但这些东西都是连里的财物,指导员对自己寄予了厚望,反复叮嘱了,他便把这些东西看做是和自己生命一样的,是需要加倍爱惜和保管的。他本想冲上去抢回来,可终是没有迈步,只在小本子上写下:今天巴库伦拿走皮子一块。
老六感觉迫切地需要一只表,因为喂牲口的工作主要是在晚上。“人不得外财不富,马不吃夜草不肥。”婆婆老这样对他说。老六知他狗嘴不会吐出象牙,可自打接上活儿后,个个都这么说。虽然老六对喂马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但“寸草铡三刀,无料也上膘”“草要过筛,料要少添”之类的话,已经灌满了耳朵。这是因为老饲养员丁二贵做的太糟了,人们都对他寄予了厚望。的确,这喂养牲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从天一黑开始,每隔十五到二十分钟,就得给牲口添加一次草料,要用筛子细细地筛好,匀匀地倒在槽子里,让牲口撮撮地去吃;喂到十一点,可以休息三四小时,给牲口倒嚼和休息的时间,等到二三点钟时,再起来接着喂,到天亮牲口就能吃饱了,饮过水,就可以套出去干活了。而婆婆老却是在人们还没有睡下时,假模式样的筛草喂料,一挨人们睡下后,他便往槽子里填上满满一槽子草料,然后就去睡觉,等睡醒一觉或是趁解手的机会,颠颠哆哆的跑去再铲上一槽子又去接着睡他的回笼觉。他以为没人瞅得见,可那牲口是欺哄不过的,驭手早起套车一看,马肚子是瘪的,你想他能不骂吗?!所以老六一接手,领导也好驭手们也好,叨叨最多的就是这话题。
牲口的膘是一天天见厚,可老六的眼却一天天见眍。开始是老六跟着丁二贵学,只过了一晚,婆婆老便对他说:这样咱俩都熬煞哩,不如一家半拉夜,我喂前半拉,你喂后半拉。老六是为了练红心,自找苦吃来兵团的,自不会跟他计较什么前后。可老六即没得表更没得闹钟,凭空想象得那丁二贵到时还不会唤自己一声?又正是嗜睡的年龄,这一睡下便过了娄。正酣酣地做着梦,自己骑着那匹小红马在箭样的奔驰,可却有一支鞭子在天上飞,叭叭打得那马咴咴的直叫。他睁了眼,巴库伦正握了他的马鞭在婆婆老的枕头上抽打,呼呼的唿哨伴着一连串的骂:“你奶奶的这是喂牲口呀还是喂棺材板!没见有妖精吸你的*乍他妈的就睡不醒……”惊异的老六在自己的大腿上掐一把,觉到了疼的同时,又看到贼晃晃的亮光从大敞着的门洞射进来,知坏事了。巴库伦看老六醒了,又一次挥起手中的鞭子,“叭”地抽在丁二贵那黑腻腻的枕头上,“一个个的都是他妈的松包!”
当那塔样的黑影摇晃着堵住了门口的光线,再摇晃着把亮光拔进来,老六这才完全的清醒了。“你怎么不叫我!”一边忙慌慌的穿衣服一边冲了婆婆老发脾气。“我喂了前半拉就睡哩——”婆婆还偎在炕上狡辩。打这后,老六加了一百二十分的小心。让婆婆老喂下半夜,他信不过,让他喂上半夜,还是不放心,就合了衣服,拿个小凳放在炕头前儿靠坐着打盹,一会催一声,该出去了。等丁二贵睡下了,自己怕再睡过娄,就还窝在小凳上迷糊,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出去一下下的筛草,一趟趟的上料。
终于休星期天了。
转场到这里已经两个月了今天是第一次休星期天。来这里两个月,先是除草大战,接着就是白天黑夜连轴转的收麦打场,活还没利索又紧着赶着的打坯造房搞建设,今天终于可以放松地休息一天了。指导员今天的心情也很好,一早你就看出来了,因为他不像往日里那样行止坐卧都是刚刚硬硬,甚至连国字脸上那见惯了的能吊油瓶的嘴唇上都有了笑意。这还是自打刘万荣连长走了以后你头一次看到指导员笑。“今天不安排什么工作了,大家都好好休息一天。”指导员说这话的时候你正抱了他的被子拿出去晒。
离开饭还有一会时间,你本想去前排看看石三儿他们,看看小哥儿几个今天有什么安排,可自打指导员专门批评了以城市为小集团以后,你就小心了。你往马号那边去,想看看老六昨天家里来信都说了什么。快到马号时,野地里的一个背影引起了你的注意。在这平展展的草原上,任何突出地平线以上的东西都是一目了然的。是谁大早的坐在这里?你好奇地走了过去。哦,原来是赵京生捧着一本厚厚的字典在读。你印象中,无论是在乌力奔的时候还是来到这里以后,赵京生总是手里捧一本书。今天一大早的又坐在这里学习,不禁一股崇敬之情油然地在心里升起。父亲来信说,要你抽空多学些知识,不要虚度了光阴。你对父亲的话啄磨了许久,“抽空多学些知识,不要虚度了光阴”?什么是知识?我在这儿学习什么知识?什么叫虚度了光阴?你真的有些不大明白——毛主席著作比毛主席语录要厚,那是不是知识在毛主席著作里面?有的知青带了许多书,可那都是偷着看的小说呀?!那里面能有知识?!现在碰见了赵京生,所以你很想就此向赵京生求教一番。
“这么早?”你向赵京生打招呼。
“你也早。”赵京生将砖头厚的字典放在膝上笑眯眯地回你。
你坐到了他旁边。问:
“为什么你总是不辞辛苦地看书?”
赵京生笑笑,没有回答。
“你说,什么叫知识?”你又问。
赵京生还是笑笑,伸手拾起一截草棍,在地上划了一个“郓”字,问:“这个字念什么?”你脸刷地红了。有一次你往赵京生所在的班送信,“刘辉,你的信。”一屋子人哗地全乐了,“我叫刘郓,不叫刘辉!”你当时的尴尬劲就别提了。显然,赵京生这是在揭你的老底儿。
“‘战斗正未有穷期’的‘未’字怎么写?”赵京生又问。
你想都没想拿过了赵京生手里的小棍在地上写出了“末”字,“不就是这样!”
没想到赵京生哈哈大笑,“猜你不会写嘛,还真就是写的不对。”
“不对?!”你惊愕地瞪起了眼睛。
“当然不对啦,”说着赵京生搬开字典指给你,“你看,这和你写的一样吗?”哦,原来两横的长短不一样。赵京生又一下子翻到793页,指着告诉你“未”和“末”的区别。看着赵京生连拼音都不查,一下子就能找到所要查的字,你惊奇不已。赵京生却说,“这没什么,哪个音节在哪些页,都是死的,只要熟悉了就不用查,省事儿。”
他说的轻松,可你却觉得太神了。哦,这就是知识!你似有所悟。便问:“你说,怎么样才能学到知识?”
赵京生看出了通信员的虔诚,却没有正面回答你的问题,而是反问:“你将来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你昂了头斜睨着远方的地平线,说,“还能干什么呢,每天吹号发通知,取信发信,打扫卫生,给连首长洗衣服,不就这些么。”
“我说是将来。”
“将来?没想过。”你扭头看了赵京生一眼,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了出来,“我想将来能不能回家。”
“没有知识到哪也不行,”赵京生说,“你还太小,说句真心话,我觉得你还没有服务于社会的知识和本领,你应该有自己的志向,并为这个志向去努力学习。”
尽管你对赵京生的话有些不中意:二百多人的连队,唯我一个会吹号的通信员,怎么是没有服务于社会的知识和本领呢?连毛主席都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但还是觉得他说的意思和你爸爸来信中的意思是一致的,隐隐的,都透着一种对你或说你们的担心。但究竟是担心什么?你现在还不十分的明白。
告别了赵京生,你没有再往前去,一边想着赵京生的话,一边想回去马上给父亲写封信,让父亲给你寄一本字典来。你也要像赵京生那样抓紧时间学知识,也像他一样,想查什么字,一翻就能到。
你正在看刘连长临走时给你留下的那本用牛皮纸做封皮儿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大头到连部找你。他们已经到场部的服务社买东西回来了。
“他们两个呢?”出了连部以后你问。
“去马号了,建国让我来喊你。”大头说着递给你两块糖,“听说服务社来了苹果,结果我们赶去了,连个苹果渣儿都没了,只买了一斤糖。不过也买到了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一边往马号走你一边问。
大头从兜里摸出一盒扁壳儿的烟,“瞧瞧,见过么?”
“烟?——”
“这是阿尔巴尼亚烟,听说是用这烟顶着还咱们国家的债!”
大头说着翻开了盒盖,取出一支递给你,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