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住的病房虽然冷,但由于位于山上,景色非常好。下面可以看见村庄、水田、堤坝、树林。不时有火车吐着白烟驶过。到了晚上,亮起电灯,仿佛从飞机上向下看的感觉。
在医院,报纸和牛奶是外面的买卖人送进来的。究其弊端,先说牛奶,因某一天突然忘了送,于是第二天我揪住送牛奶的,指责了他几句:“我倒是没什么,要是婴儿不就麻烦啦!”结果,对方也吐露了他的苦衷,说是在众多订牛奶的人里,有人喝完不给钱就跑了。我很同情说这话的伙计。送报纸的倒是有心计,提前一个月就把钱给收了。小卖店里没有早报,所以买卖为此人所垄断。凡事一有买卖人搀和,似乎就会出现这样那样的弊病。伙食非常之好,工作人员态度又热情,只是饭食动不动就凉了,结果,很多患者开始自己做饭吃。我以前所在的大学,也曾有过因伙食而闹翻天的事,因此,我对此极其关注。
读了新近出版的《白求恩医生》,里面写了这样一件事。说是有一次,白求恩亲自下伙房,自己动手调拌可可与牛奶。炊事兵觉得过意不去,伸手要帮他倒水,白求恩拦住他说,那不行,我自己来。白求恩架上锅,炊事兵急忙往灶里加柴,白求恩见了,连忙抽出来,说,你不知道,这得用文火来煮。煮好后,白求恩亲自端到患者身边,一勺一勺地喂;喂完了,又掏出烟,为患者点上火。等患者吸完了,全部收拾好了之后,他才离开患者身边。这是他对腹部中弹的患者所进行的护理。
而当我战后到南京,进到留在当地的日本陆军医院时,却看到营养失调的患者躺在那里。食物已经送到身边,患者面前放着已经冰冷的菜汤,嘴里含着半片面包——已经死了。当然,日本红十字会的优秀护士多得是。可是守在患者身边的护士却一个也没有。我从没有像那一刻那么强烈地感受到护理工作的重要。我毫不怀疑日本医学的前沿性,而且我也学过日本医学,可是我觉得一旦奉行官僚主义,即医生和护士过分忠于自己的职守,就会出现这样的现象。医生超出自己的职责范围,出于特殊情况,自己进行护理,这种事也绝非没有必要。再说,对有些难以护理的情况,有时非医生动手不可,有时非有经验的护士长动手不可。还有一些情况,勤杂妇要更胜一筹。
再举个例子,教授查房时,要跟着很多学生。年轻医生往往不是很注意。其中有一个站在床边,用自己的腿一下一下地蹭床。别人觉不出什么,可是躺在床上的我可是被蹭得头晕眼花。护士长见状,轻轻走到那位医生旁边,侧过自己的身子挡了一下。这种细心令人钦佩。若患者是位美国大妈,肯定会歇斯底里地大声斥责;脸皮厚点的日本大叔,可能会说:“劳驾别蹭了,脑袋受不了。”本来,医生和护士就不是一个好职业:自己身体健康,活蹦乱跳的,而别人却是生着病,悲观失落。所以工作时,动作的把握是非常难的。
有关战后进行的改良,我注意观察了一下,方方面面都有进步。似乎违反社会之道、表面性的改良注定要失败;而即便有些离谱,只要照顾到了社会和个人的习惯,改良便会取得成功。就拿清扫工作来说,也有了极大的进步。走廊等处虽然勤杂工刚清扫过,一会儿工夫马上又会落上一些垃圾。对此,像商场里那样经常转转、随脏随扫,也就可以保持清洁了。还有像美国一样乐于擦洗各处的门、厕所和地板,这些小事儿模仿起来似乎很有趣。此外,到了查房时间,清扫工作也就做得特别细致,这是老一套了。上边管得严时,自然就会做这一套。我想要做到时刻保洁,不能靠监督和检查,只要担当者爱上这一行就是了。
关于医生我就省略不谈了。毕竟大学医院是为大学教育服务的,研究自然是第一位的。在这一点上,我想护士有必要弥补一下研究第一所带来的缺陷。
最后,因方才我提到了《白求恩医生》这一新近问世的作品,在此作一下简要说明。它讲述的是在这次战争中,被派遣到中国军队(八路军)的一位加拿大医生的事迹。他克服种种困难,从事医疗工作,不幸由于手上的一个小伤口感染,而患上了败血症,最后献出了生命。中国的小说家将这个故事写成了书,在日本也很快由青铜社出版了译本。
对于从事人道主义事业的护士们,我劝她们还是能够读一读这本书,读一读那位加拿大人白求恩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在中国的共产党军队中挽救了无数生命的感人事迹。我正好手头有这本书,于是就在医院里给护士们讲了一下,特别是其中的医学性部分以及与护理有关的部分。讲到白求恩身死异乡的凄凉之处,大家都哭了起来,我也忍不住和她们一起哭了。
我住院三周,通过护士们的努力,彻底痊愈。在一个秋高气爽、碧空如洗的早晨,就像在医学杂志上的卷头画里时常看到的那样,在大家的欢送下,我走出了这所气派的大医院,坐上豆粒般的计程车回家了,脑中回想着井末、秋田、笹川等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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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给中心的小偷——记一位护士的故事(1)
昨日住进来的是位着一身一高原东京大学预备校。——译注制服、唯独没戴帽子的患者。有十来位朋友相跟而来,都是一高的学生。患者长着一张方脸,脸色黝黑,由于高烧一脸痛苦之状。送他前来的那些人也都是中国留学生,有表情刚毅者,也有文弱书生、稚气未脱者。
把病人送进病房后,大家都像是松了一口气,不看近乎人事不省的患者,而是东张西望地打量起病房来,到了傍晚,一个不剩,都回去了。
圣玛丽医院实行完全看护制倒是事实,护士们进进出出地进行护理。第二天诊断结果出来了,病人被确诊为粟粒结核。
傍晚来了四五个朋友,有人询问病名,有人在患者身边为他代笔写家信。该患者是四川人,听说从这里到他的老家要花一个多月的时间。这事发生在大正五年,与有链霉素等药品的现在不同。护士长想到即将来临的该人的命运,把儿子送到远方留学的其父母的心情,再加上他虽说有很多朋友,可是毕竟身边没有亲人……她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垂危病人,不禁有几分黯然。
阿民并非与该病房有关的护士。她是去年刚进来的学员,是在报界及社会上小有名气的圣玛丽医院从女高毕业生中招进来的,所谓高级护士班的学员。
这个阿民见来了很多一高学生,就来瞧个究竟。这类事是为美国人所禁止的。从窗户探头往里瞧的阿民的视线,扫见了一位白净的方脸学生和生命垂危的患者的格外黝黑的脸。她窃笑了一下。阿民的这种无所顾忌的行为方式,在西方人看来,与日本女子的腼腆、羞怯、犹豫不决的举止迥然不同,因此很为他们所欣赏。至于这种刚强的秉性与西方女子又有些许不同这一点,西洋的护士长没有意识到。
第三天早上,护士长在办公室自言自语:
“这些一高的学生,让患者住上院就都放心了,也不来啦。”
护士长名叫塔尼夫人,在日俄战争中失去了丈夫。
听到这话,山本小姐接茬说:“要是突然有个三长两短的可怎么好?”
山本小姐也是新学员,不过年龄最大。她有点阴郁,似乎有某种特殊经历似的。
阿民突然冒出来,说道:“听说真正的同乡只有一个。”在这家医院,那时习惯上已经彼此称呼某某小姐了,可是阿民就被称作阿民。
“你知道得满详细呢,那么你说的那个是哪一个呀?”
“那倒不清楚,听人家那么说。”
就在当天下午,阿民顺着前面的走廊朝大门走的时候,从对面来了个一高学生。是她见过的人。走近一看,是前几天阿民从窗户往里窥视时看到的那个面色白净的人。阿民主动打招呼:“他的病很重呢。”
那个一高学生脸腾地红了,显得有些局促,仍旧默不作声地朝前走。阿民向右一转,跟那个人并排顺着原路返回了病房,一路上那个人一言不发。
“你有难处请找我,护士长也行我也行,我虽不是管事的,一打听阿民谁都知道的。”
说完就走了。
隔了一天,患者突然病情加重。护士长想问患者话,可是已经不能开口。一时大家都没了主意。好歹到了傍晚,会有人定期前来,大家就都盼着。
可是终于没有等到。患者在阿民为他诊脉时断了气。到了傍晚,朋友们几乎全来了——有人去叫了,所以同乡以及同住的人都来了。可是那会儿阿民却没有露面。
阿民毕业于东北大城市的女子学校。那是个教会学校,在当地很有名。由于阿民的家族原是伊达藩士,还是信徒,因此,从小就很受宠,做事也是我行我素。因是剑客之家,世世代代都是女系,她有着严格的母亲和老实的父亲。由于在强硬的家长身边不得不低声下气,所以女子学校就成了她发挥个性的所在。阿民学习很好,英语也好,什么都好,而且从小就侠义,对那些交不起学费的、将被开除的、和老师闹僵的孩子,她都没少帮助。可是每一次都既讨好了一批老师,也得罪了一批老师。在毕业仪式上她被指派读毕业致词。她不按老师所教的去读,而是用一种奇特的语调来读,博得喝彩,把毕业仪式搞得一团糟。西洋的校长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阿民毕业后回到家里,见母亲正紧锣密鼓地张罗自己的婚事,亲见母亲对自己子女的心思和态度,突然讨厌起来。碰巧当时听到了“圣玛丽医院招收女子学校毕业生,培训高等护士”的消息,于是就报了名,也不理会惊得目瞪口呆的母亲,更没把老实巴交、对母亲言听计从的软弱无能的父亲放在眼里,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离开了家。
供给中心的小偷——记一位护士的故事(2)
既没有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