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天无绝人之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到大学时的同窗、现在当局长的一位朋友家去叙旧。在我们讲述了彼此十年来的辛苦经历之后,他突然想起来,问道:“你有收音机吗?没有啊,那从我这儿拿一个去吧。”
第二天收音机就送来了,喇叭的音质优秀得没话说。我回来还没等进屋,就听见有人说话,还以为是来客人了呢,结果进屋才知道是收音机的喇叭在讲话。女儿很欢喜。我又开始听起模仿品来了。
我们因为坐飞机而来,不得不撇下很多东西。儿子想拉小提琴,因此到备有两把的人那里去借了一把回来。我有些担心,人家肯定会提心吊胆,担心小提琴给拿走了之后损坏、受潮,或者被小偷偷走。我核计也许不久之后会有人把钢琴也给我送来,我在静候着这一天。
日本人做什么都动真格的。交学费学芭蕾,努力,刻苦,很不服输。因此科学、文化、艺术都有进步。我毕竟少年时代身居其中,因而十分了解。不过,日本人自己也意识到了,如很多人所指出的,他们多是在搞模仿。
不过,我丝毫无意攻击模仿。新城又新先生爱好中国书画,先生不论真伪,只要自己觉得好,钱包又没意见的话,便会买下赏玩。对先生而言,这是个乐趣,并非为了文明批评或考证之类的。而多数日本人却像专家一样讲究真货。我感到住在这种日本近代的模仿氛围之中很是愉快。这不是讽刺,仿制品让人想到真货,非常具有丰富感。把礼节都研究透了的日本人虽说值得怜悯,可我却恰如到了小人国一样感到可爱和新奇。如果想品味一下非仿制品,那么就我现在所住的地方而言,看一看鸿台的松树、江户河畔的樱树,仅此便可以感受到日本独特的美感。
上面所讲并非我住在日本之愉悦的全部。因记者嘱咐我只写七页,这便仅是住在日本之快乐中的七页。
原载日本《女性改造》杂志1951年9、10月合并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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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的日本(1)
在我的印象里,所谓的上下身礼服是日本官员的制服。在中国的漫画里,日本人一准穿着木屐和裤裙。从前的日本漫画中,中国人一准带发辫。我们看了,难免会产生一种仰仗日俄战争之余威对吾人大加蔑视之感。看来作为一个民族,没有一身制服实在不行。
不知道日本人看了为嘲弄“###浪人主要指自明治后期开始在中国内地活动的日本浪人。——译注”而画的裤裙和木屐会作何感想。战争结束之后,我在被接管的台北帝国大学里,依旧见过应聘的合作教授穿着仙台平裤裙和木屐,郑重其事地骑着自行车的情景。同中国人的世界主义倾向相比,日本人似乎摆脱不了国粹主义的羁绊。再看一下女电影演员的赴美装束,个顶个都是长袖和服。没准儿到“那边”去的先生女士们,旅行衣箱里都叠放有仙台平裙裤、白色短布袜以及长袖和服吧。
同样,所谓的民族言行也是相当的不同一般。最厉害的要数所谓的外交辞令。尽管精通那个国家的语言,仍要让人翻译;即便没到那个程度,还是时刻注意自国与别国的界限,时刻意识到听者是别国人,说者是自己国家的代表,所以无论如何要穿制服。一旦脱掉了制服,作为外国人的价值也就不复存在。
我讨厌制服。可是这次来到日本,人们却在我身上看到了无形的制服。我应邀参加了两三次座谈会。我很窘迫,讲话也不能随心所欲。会后,领到了装在信封里的一沓钱,我很惊讶。以前从没经历过这等事情。我既感过意不去,又感盛情难却,不知如何是好。不久我又应邀参加了一个不发钱而是免费喝啤酒的###。心里轻松了许多,标示异国身份之上下身和服有如塑料一样透明得不复存在。其后便开始有人邀我参加交会费的聚会,到老朋友家做客。我变成了单衣和服内配短衬裤的打扮。
有记者登门来了。我在记者面前从不失敬意、不摆架子。我恭恭敬敬地接待他,并谦卑地允诺说:“几天之后给您写。”可是对方并不那么想,说让我马上写篇有关临终之苦的稿子。仔细一问方知道,对方有一个编辑计划,标题和字数都已定好。于是记者便带着受命占领某个高地的、勇敢的日本军人曾有的那股劲头儿,来到我这儿。他从包里取出面包,开始了持久战。我吓了一跳,慌忙做了咖喱饭端上来。他的热心和不辞劳苦让我感动。不过写完了别人的临终苦痛,自己怕也离临终不远了。何况距离临终还稍嫌早一点。在这一点上日本的报纸杂志未免有些欠考虑。抢新闻倒是够机敏的,可自己的脑子却并不怎么转弯。
我对他说,因为你是第一个来,下一次我动笔之时,一定通知你。可是不知是不领此情,还是下一次就用不着了,他走的时候一副很沮丧的样子。送他至树丛中间时,我感到无比歉疚。
我又接待了下一个记者,没等他开口,我就把前一个记者的历史说给他听。按理听了之后,他就不好再开口,不料他也是忠于职守,又很直率。我折中考虑,决定虚构一篇小说与他。可似乎他拿回出版社,没有说这是虚构的小说,结果假的成了真的。
我虽已改穿单衣和服内配短衬裤,可因为又开始往返于国立医院外科就诊,说实话还没有体味到居住在日本的欢娱。这时,我的老相识和木氏来了一个稿约,说是让我写篇《近来的日本》之类的东西。这回我没有穿着制服讲话的必要了。只是我摆脱不了写小说的秉性,似乎就喜欢编瞎话,写不出正经的东西来。即使写了,想来也不会合乎近来大谈理性、满脑子都是文化的日本人士的知识品味。以前理论在日本不大见得到,如今就连电车里的姑娘们都在读些艰深的书,讲些艰深的话。所以,说是《近来的日本》,我干脆给他写一写东京的观光好了。
往返于外科就诊期间,见到一位男士头顶长了个疖子,医生将他的一头美发剃个精光。结果该人沮丧得要命。原来该人的职业是总理府官员。我原想推个光头在日本人本是常事,根本算不得什么,却原来如此,看样子在日本就是喜欢讲求一律,一声吆喝足以左右一切。假设大家都剃了光头保护总理,该人肯定也一样会因留着头发而感到难堪。 。 想看书来
近来的日本(2)
群起耍蛮的学生倒是看不到了。不过上了电车,就能看到学生帽如皮鞋般发亮的学生。我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涂了什么才那么黑亮呢?莫非鞋油不成?
擦皮鞋最多的是在永乐町的铁桥下,排得长长的。皮鞋这种东西甚是奇怪,非要将它擦得光亮可鉴不行。我在电车上见过用自己的裤腿蹭皮鞋的人。还有人不知道我在盯着看,而用电车的靠垫擦皮鞋。有些地方还有拿着写有I am deaf小牌儿的擦鞋者。
I am deaf,这真是个高明的想法。我想要是自己能借过来挂在胸前招摇过市该多好。孔夫子也是一切恶事皆不闻。他想吃肉可是不想看到屠宰场面。故而将厨房造得远远的,免得听到杀鸡的悲鸣。
要让被杀者意识不到被杀,也有办法。从前我们国家大量存在的买办阶层,便是对我国的国民敲骨吸髓,而自己大揩其油,彼辈的民族良心被彻底扼杀了。这一次我算是亲眼得见。那是在一家名叫OS的店里,在专供外国人用的电梯前,有一对衣着讲究气质高雅的夫妇,为了要乘电梯而在那儿费口舌。原来只有尊夫人自己是那边的国籍。我试了一下我的威力,朝前迈了一步。这时身着漂亮服装的男侍,对着我寒酸的衣着和一个月未理的脑袋,礼貌地问了句:“是外国人吗?”我就像刑警在强盗面前一晃警察证件一样,出示了我是外国人的证据。他冲我鞠了三个躬。从他身上,我看到了从前在我们国家,只为了多挣几个钱而在主子面前卑躬屈膝的此类少年的身影。因此,我对这类少年感到说不出的怜悯,所以再也没有去过OS。我们国家从前有的东西如今在日本都有了。
从前日本有的东西如今在日本也都有。一个知心朋友带我去的地方,是新桥的一家名叫“今朝”的店。“今朝”,我思忖了片刻。噢,记起来了,就是当年我在日本时去过的牛肉火锅店。没想到如今那儿的店主竟是我昔日的好友。记得那一次花90分钱吃了一份牛肉火锅,喝了10分钱的玻璃小瓶装的酒。那个小瓶就像现在车站上卖的牛奶瓶一样,带一个小的豆粒般的软木塞。那一次,出了“今朝”,摸着黑儿走到了新桥的岸边,才猛然发现再迈一步就要掉到沟里了。那时新桥已经有了车行道和人行道,由于桥面很窄,沿着人行道朝前走简直就会掉进河里。
上一次在新桥车站下车时,走在混凝土的桥面上,木屐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打雷一样。穿皮鞋的人根本看不到。火车仿佛小箱子。在东京住上一段时间,知道了新桥是外濠站的终点,那附近有一个虽然不大、但房屋都很洁净的小镇。当时人们称之为时尚房屋,经常能看到一些小姑娘用水桶提了水擦洗门厅。那个小镇如今哪里去了,我还没有打听;我在那附近走了走,有羞花之貌的姑娘如今也看不到了。
姑娘倒是满大街都是,都穿着漂亮的洋装,看惯了觉得非常之美。不过看报纸上却说日本人的西装打扮很难看。这纯属那些忘乎所以的亲美之流的信口雌黄,切不可听他们胡说。这些人无一人穿过时的服装,以及带补丁的皮鞋。洋服也是刚做不久的,鞋子说是猪皮的,其实都是羊皮或绒面革的。保护并领导日本国民一路走来的政治家真是了不起。听他们口口声声“战败战败”的,据说已经在酝酿签订史上少有的所谓和解媾和条约了。
早年日本有的东西如今也一样不少,即:从前只经营和服衣料的三越布缎庄,挂着写有“开往板桥”的牌子的御茶水桥的铁道马车,浅草的商店街,武藏野的景色,隅田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