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进贡归朝
置老人于要位未尝不可,但若以责任重大之事托之,则甚是勉为其难,对国民而言则是遭殃。
郑孝胥回到了新京郊外、哈达飞机场。
迎接的人们集聚机场。友军宪兵对前来迎接者周身上下检查一番,甚而至于将手伸到内衣之内,照相机则要拆了里外查看。
不久机队来了。由十六架友军战斗机护卫,轰鸣声震得地面山响。微笑、善意、大方、盛装、官员、将校、税吏、新闻记者,无不和颜悦色。
在备好的围着白布的桌前,到处可见香槟、笑面老人、鹤发童颜、鞠躬作揖。
郑孝胥刚同友军缔结了攻守同盟而返。他虽已年老体衰,常识还是有的。对于汉人忠诚于满洲皇帝的荒唐,前来侵略的友邦,当然并非无所知晓。然而,奈何他的地位在那儿,使他身不由己。
郑孝胥乘上最高级的汽车扬长而去。再看剩下的出迎者,已经寥寥无几。友邦的士兵、警察、将校、记者也都悄然散去。
他直奔皇宫请安。在皇帝面前再一次举起香槟,在那里同样也少不了将校、官员、宪兵。
手续履行完毕。郑孝胥在迫不及待地等他过目的高官委任书上一一签字。签完字他犯困了。按照多年的习惯,他坐在自己的床上,宽衣解裤。
老人就是健忘。他已经淡忘了向友邦进贡之事,友邦的皇帝、官员、飞机,都开始遗忘。只记起了箱根的周末。记起了女招待。
郑孝胥翌日坐着高级轿车出门,友邦的将校在旁详细讲解要去的地方,表示着谨慎的好意。老人很是和蔼,一一照做。
俺不出面朝廷就有灭顶之灾,即使俺不出头,也自会有更为恶劣之徒充当走狗。真格的,他这样想道,现在攻守同盟已经成立,我邦同友邦已经可以平起平坐。既给了我们面子,国民仍同往日一样过活,何乐而不为。
老人想起有些日子未去温泉了,明天可得去一趟。
一对士兵出了总理官邸,那是友邦的士兵同帝国预备队在换岗。
官邸可谓尽善尽美。老人倚在沙发里,把自己做下的事儿全都忘了个精光。
“明天还有很多事儿要做……”
总理无可无不可地享受着他的余生。
将老人置于要位,会稀里糊涂地丧失我们的国土,对人民是遭殃,对老人是勉强。
1951年9月21日
四。远离“危岛”去乱邦此篇短文写的是作者一家由台湾逃往日本的经历。详见附录高建国《奇人与奇书——陶晶孙及其〈给日本的遗书〉》一文。——编注
不知不觉间身边已少了很多人,均如夫子所云,远离了“危岛”。
金龙陈金龙,台湾大学热带医学研究所助教。——原注来了,告知了许多事。我无意于井中掀起风浪,能爬出来足矣。
从交通公司转来了一份材料,一行中的一个人名字被误登了报。他被问询,“你是要去日本吗?”看来赶早不赶晚。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黄言集(2)
从前曾去过总督府的三楼,当官儿的冷笑着命令缴三百美元公债。酷吏分明要勒百姓的脖子。
十几位来机场的朋友,一边惦记着不来的人,见中午发自菲律宾的飞机还不来,于是端着一盘三明治大家分着吃了。
来了一架比停在附近的飞机漂亮许多的道格拉斯。我的秘书哭了,两个女儿感到了未曾有过的羡慕,林夫人倒下了。
上了踏板,立刻起飞了,屈指数来,十天之间一切就都办好了。可怕的疲惫很快会让我痛上一年吧。
原载日本《历程》杂志1952年1月号
五。所谓喜好
喜欢日本的诸多方面:风景、所熟识的好人等等。一旦喜欢就容易忽略很多缺陷,比如习惯于模棱两可等方面。将喜欢与善恶混为一谈是要不得的。日本人为其宿命般的无端好恶没少吃亏。也有此类日本爱好者,他们携带大量美元前来日本生活,而同日本与日本人无甚瓜葛。对此无法以好坏而论。对日本人而言,能有人从根底喜欢自己的国家无疑是件高兴之事。根底即是一切缺点的藏身之所,非好其缺点,亦非司空见惯,而是对其发生学的了解超越了无端厌恶的水平。
六。松林的亭子
那是一个名为柿生的所在。果然到处都有柿树。虽说当属武藏野之一角,景色却迥然有别。
主人河上彻太郎请我们去了凉亭。松树的树干让在南国长大的人备感亲切,以至于口口声声称其间松林“乃吾之物也”。主人夫妇的香菇、鸡、草莓田隐现其间。
在无风的林中,临着下面看不见的街道,面对山冈宁静地度过了约摸半日光景,让我来日本后第一次品味到了投入朋友怀抱的感觉。
在亭子里放上炭炉,诗人大司务将从河岸拾来的虾、乌贼等投入油锅,我们一点点地用它们来下酒。日本的啤酒很是爽口。
为吾等所羡慕的居于宁静山庄的夫妇定有些许冷清,他们将我们送至山下。我与带我前来的朋友、肥胖的大司务,在日暮黄昏中走到小田急站。啊,好惬意的一天。此时正是我来日本第一年,第一次感到如此放松。
原载日本《历程》杂志1952年3月号
七。身边杂记
时至盛夏,人的行动会显得迟钝,不过那似乎只是身心衰弱之人才有的现象。一般生物因冬日严寒而行动迟钝。因此从春到秋是其繁殖期,搞生物学研究的人也就在夏季异常繁忙。作为生物学的一种,医学也与此相关,有着同样的倾向。
人类文化进步的结果,使人得以逃避自然的影响,不分季节地进行同样的活动。因此才使得较之冬天更不堪忍受夏天的人增多了吧。我虽也属于不堪暑热的那一类,毕竟由于生活的磨练而变得坚强了许多。说到底还是由于从事生物学的缘故吧。
近日,收到尾崎秀实氏著作,翻阅之间,不经意看到这样一句话:“我的一位交往甚密的无锡出生的科学家,每回到老家,在其有着至高权力的父亲面前就会自惭形秽。”好像说的是我。果真是我的话,仅凭逗留半天的观察就得出了结论,不得不佩服这敏锐的眼力。中国的家长制在学习东方式家长制度及其根源时,的确是好的讨论素材。将士大夫家族、武士家族进行比较研究,无疑可以为社会各方面提供借鉴。本来对相似者进行辨别总是很难的,故而,找出看来相似的两者之间不同寻常的差异,无疑是必要的。
同样是有关书的事,近来在我翻开诸桥氏的著作给人看时,猛然发现自己的名字作为例子出现在书中。是这样一个例子,说在姓名的五行排序中我属火,父亲属木,祖父是水。我也忠实于这一原则,给自己的孩子取了土名,可是到了第三个孩子时却忘了这一套,竟取名叫了易王。顺便说一下,叫类似名字的人在中国有三人。一个叫依凡,一个叫伊凡。叫伊凡的是位女性,当然我曾劝她还是改叫伊芬之类的,可是这位女士直到现在仍然还那么叫着。
箱根游记——访吴清源(1)
辉川在东京做《国际报》的分社长。他几次三番对我说,吴清源邀请我们呢,我们两家去一趟箱根吧。然而我这方面,一来内人懒得出门,二来我们两人的时间又很难凑到一起,到最后还是我自己同辉川一家同去。
根据从前的经验,过了品川,便是东海道线,一路都是火车的路程,而如今行驶起来有如郊外电车一般。辉川带着夫人和两个孩子。孩子很是欢快;两个都是即将入学的年龄,自己可以走,不用怎么费心。我在十二年前离开日本之时,恰巧也带着这么大的两个孩子一度游览过箱根。那时本以为不会再有来日本之日,因为中日间一直关系紧张。辉川夫人说一口流利的日语。她抱怨说,孩子们由于总跟附近孩子学,日语说得不好,而那不过是东京下町商业手工业者居住区。——译注的语言。我们占了四个人的座位,听辉川讲解茅之崎以及大矶一带的见闻。新闻记者果然是见多识广。
小田原站也很亮堂。在那里,永田诗人加入了进来。他不同于一般印象中的诗人,是位一本正经的温文尔雅之士。他甚至还备了一些小礼物前来。我原本还抱了很大希望,以为可以向他求教一些自己正愁不懂的日本诗方面的问题。
时值九月初,或许由于箱根的群山已经让人渐感寒冷的缘故,人很少,我们得以在乘客稀少的公共汽车上谈古论今。交谈中得知,永田先生的先严曾作为教授在中国任过教。甲午战争与义和团事件之后,在中国曾有一个时期从日本聘用教授。没想到和永田氏还有着这么一层关系。
辉川有问必答,耐心地给永田先生讲解了有关中国的事情。在永田先生的观念里,似乎中国现在正处于极度的不安之中。从前的大报一再渲染说在过去四十年间,中国是一个###的国家,对战后中国还没有做过介绍。因此他听了辉川的讲解颇为吃惊。
“看来我们是被蒙蔽了眼耳呀!”他说。
“那是因为你一味地相信广播和报纸。中国从甲午战争与义和团事件开始走了三十八年的革命之路。革命难免伴随###,可是日本的报纸却据此向国民灌输,说那是民族分裂、民族即将走向灭亡。日本通过维新改革尝到了胜利的滋味,但也因此误入了歧途,干涉中国革命,一错再错,欲害人结果害了自己。我们都为之惋惜,甚感同情。”
正当我为他得出如此结论而欣慰时,汽车到达了仙石原。我们在高原的树木林立间爬上平缓的坡顶,进入了被漂亮的树木所环绕着的山中别墅。门前写有“读卖庄”的牌子还很新。孩子们很是欢喜,辉川夫人虽然生得矮小柔弱,却也并没有因为一路上的汽车颠簸而吃不消。
初次见面的吴清源先生与我所认识的其妹果然长得很像。我们在二楼歇息。其夫人与辉川夫人一样,也是娇小身材,就算走进高师或者大学校园,也会被人认作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