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玉竹的死讯传来。在苏北大败的消息见报的同时,他收到了司徒雪漪的电报。
电报极其简单,只有寥寥几字:
素节去世,苏北尽没,君宜珍重,切切。
司徒雪漪没有提及自己的近况,他也没有问。这个口,他不开,也猜得到。
又能怎样呢?总不过与自己一样罢了。或者更差。
战况恶劣已极,白毓初终於尝到了自己毕生最大的失败,司徒雪漪也是且打且退,林方愚因无可挽回的失利和巨大的压力而崩溃,将档案情报连带自己一同烧毁。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这一切,何志清回天乏术。
其实,战争的结局早已注定,只是他们谁也没有看清罢了。
这是毫无悬念的博弈,而他们甚至根本不具备角逐的资格。
从柳州到桂林,从桂林到昆明,从昆明到腾冲,他一溃千里,带著残兵败将仓皇奔逃。
他辗转得知,司徒雪漪已经败退至东南沿海,何志清早就飞赴南岛,他的参谋副官们都劝他早作打算。
他决定打下去。
在这个云南边陲小城里,他突然感到冥冥之中,似有什麽在引导召唤著他,令他不由自主地向著那个既定方向行进。
这时已是尘埃落定,他们,这群曾经浴血奋战所向披靡被誉为英雄的人,如今也不过是他人口中的“匪”罢了。
世殊事易,无过於此。
他下命令,想离去的离去,想回家的回家,想跟著他的,随他走。
有一些人留下来。他们问,军座,您要带我们去哪?
他沈默片刻,突然笑了,走,我带你们回家。
此语一出,他们立即陷入沈默。对於这些刀头舔血,过著有今天没明天的军人们而言,他们的长官现在说“回家”,的确不是什麽吉兆。
他们在腾冲,和对方交火。
直到这时,白毓初才得知,负责“剿匪”的,是早已与他们分道扬镳的同学,田子骥。
他开心地笑起来,啊,他啊,我还清楚地记得他呢,“地主婆”嘛!同窗拔剑相向,不死不休,古有苏秦张仪、孙膑庞涓、韩非李斯,到如今,竟让我和田子骥来凑热闹。
笑完他才想起,自己已经有多久没笑过了?
他记得,徐佽飞是很爱笑的,但很少大笑,总是微微地笑,温暖如冬阳。
他甩甩头,又抽出一支烟来,衔在嘴里,打开防风火机点上。
他们在腾冲打得很不顺,这小城本就没法子守,但是,打败了,又要他们往何处安身立命?
他沈默地把玩著佩枪,过了一会儿才道,去缅甸。
毕竟他比较熟悉那里。他知道,他终是要再去一次的。他早就有了预感。
他们退出了国境线。田子骥的部队步步紧逼。
在密林里,他们又呆了一个多月,食物告罄,弹尽援绝,有人坚持不住了。
白毓初冷笑起来,想投降的,请尽早去,恕不远送!
於是,有些曾经跟随他在缅甸纵横驰骋的军官士兵纷纷告辞。
最後只剩下一小部分人,他们只愿意追随他们的长官,不论生死,上天入地亦然。
在密林中,他们挣扎著艰难地求生,他知道,在这样的境地,田子骥最终会成为胜利者。
但是,他会坚持到最後一刻。
当他再次走到溪边,俯身喝水,抬起头望见高耸入云的高黎贡山的时候,他终於明白,原来是这里。
原来,冥冥之中指引著他的力量,最终的结局在这里。
他轻轻笑起来,睁开眼,然後坐起身,拍拍地,对著不远处高声道,田子骥,出来!
其他人吓了一跳,还以为长官躺了一会儿,竟然疯了。
四下无人,只有风轻轻吹过。
白毓初不耐烦地喊,地主婆!给我出来!你怕什麽?
其他人惊恐地看到,一个英俊的男人从树後转出来,黑嗔嗔的眸子定定盯著他们的长官。随後,几乎是每棵树後面都有人站出来,漫山遍野的人,敌人。
田子骥一抬手,那些人整齐地拉枪栓,将枪口对准他们。
白毓初漫不经心地笑,田兄,你也不数数我部下还有几条枪,有必要这麽紧张麽?
田子骥面色无波,毓初,你怎知我在这里?
白毓初摇头,你只怕是追了我们好几天了,因为我躺在地上,听得见脚步声。
田子骥只是点头,单说打仗,我并不见得就比你更强。
白毓初抱著臂膀笑嘻嘻,哎呀,别的也一样!
田子骥一愣,也笑起来,你总是这样,得理不饶人,就算是没理,口头也要占尽便宜。记得当初,苏白最老实,你总是欺负他。──他怎样了?
白毓初还是笑,怎样了?他死了快十年了,坟上的草都一人高了。
田子骥一愣。
白毓初坐在地上,也不起来,谢篆死在金陵了,估计你也不知道。和我最好的徐佽飞嘛,呐──他的手向高黎贡山一指──在那呢,就看著你和我。
田子骥没说话,过了一会,他缓缓道,投降吧,毓初,你们已经没有出路了。
白毓初点头,我知道。他站起身来,环视周围黑洞洞的枪口,缓缓地一字一字问道──
田子骥,我在这里时,你在哪里?
田子骥愣了一下,摇摇头,白毓初,我奉劝你们还是不要反抗,投降才是明智之举,你们是失道寡助,败局早定。
白毓初没有接他的话,依然问道,田子骥,我在这里时,你在哪里?
田子骥沈默下来。
风声清浅,偶尔有一两声鸟鸣。
突然,白毓初冷笑道,我也是傻了,问你们这些做什麽。
喂,地主婆。他喊道。
田子骥不耐烦地冷哼,怎麽?!
他一指远处高黎贡山,徐佽飞在那里,我也要在那里。
田子骥沈吟片刻,好。
白毓初笑著点头,多谢。他沈吟片刻,又说,我的这些部下,还望你能网开一面。
田子骥摇头,他们的去留,不是我能决定的。
白毓初没有听他说话,自顾自地讲道,今天是几号?
田子骥没想到他突然问了一句这个,正在纳闷,就听见一声凄厉的哭喊。
军座────
几乎是同时,一声尖利的枪响划破宁谧天空。惊起飞鸟一片。
田子骥呆怔地看著白毓初拔枪上膛瞄准扣扳机,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快得看不清,然後一声巨响,血雾弥漫开来,视野里一片猩红,他回过神时,白毓初已经躺在地上,手里还紧紧握著那支枪。
田子骥跑到他跟前俯身查看,发现他已经死了。太阳穴还在不停往外渗血。他神色平静安详,带著点平日常有的漫不经心,眼眸疲惫地半睁半闭,淡淡望向虚空,嘴角还残留著来不及收起的一抹漠然笑意。
血还在流,一直流到溪水里,才淡淡散开,了无踪迹。
一九五零年五月,击毙反 动匪首白毓初於高黎贡山,全歼其残部。
过了很多年,田子骥回忆,白毓初下葬时,手里还紧紧握著那支枪,任谁也掰不动,於是就只好这样埋了,本来应该算是缴获,但他们最後只拿到几条没子弹的空枪。
又过了很多年,苏白谢篆何绍之等等很多人的骨灰坛子被挖出来砸碎,大风吹过,灰白的粉末随风飘扬,散入山川河流、农田村社、通衢都市、荒山密林,千万粒微尘,飘然而来,倏忽而去。
而这些,田子骥也看不到了。
─────是处青山之死於热带 完
作家的话:
当初看记录片的时候哭成狗QAQ
☆、不见白头(完结)
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同归於尽!
──笕桥中央航校.精神堡垒
今日是除夕。
暮色四合,冬天的淡白夕阳西下,灰色雾霭沈沈。
瑶洲国立医院。
南岛北部海防司令兼新十七军军长司徒雪漪上将坐在医院三楼的走廊里,他已经不再年轻,但依旧清秀,略显瘦削,背影笔直。
笔直而落寞。
他身著军装,披一件大氅,军帽摘下来拿在手里,另一只手的手指紧紧地攥著大氅的边缘,指尖纤细苍白。
经过他身边的护士,有的不认识他,就走到一边和同事们窃窃私语,一边不著痕迹地打量他。
他笔挺地坐在病房门口的沙发上,低著头,日光灯管!!地响著,光线一道道撒落,在他的面上落下一片晦暗不明的阴影,看不清神色。
他很安静,卫士站在楼梯口偷偷伸头看他,觉得他仿佛变成了石雕,就要这样天荒地老地永远坐下去。
司徒雪漪身上有点发冷。
昨天傍晚,他在北部防区接到了林方愚的病危通知,连夜驱车赶到瑶洲医院,当他到时,医生摇著头叹息地告诉他,林将军已经陷入昏迷,能否醒得来都是未知数。
他微微怔了怔。
林方愚,也要离开了。
苏白,谢篆,何绍之,徐佽飞,秋玉竹,白毓初……现在,又轮到了林方愚?
和他同一期的黄埔同学,现在大多已经飘零凋落,阴阳永隔。
生与死的距离太远了,没人告诉他,忘川彼岸到底是何景致。
当他收到白毓初的死讯的时候,他刚刚就任北部海防司令,他在海边,手里紧紧攥著那封电报,对著波涛汹涌的海浪,良久无言。
而那个时候,林方愚还在医院,刚刚脱离危险。林方愚最信任的部下给了他致命一击,他险些被俘,逃出来後,就是铺天盖地的失败溃退,连他的顶头上司都沦为俘虏,他彻底崩溃,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点燃了一屋子文件和档案。幸亏他的副官发现得及时,撞开房门,将他从滚滚浓烟和熊熊火焰中拖了出来。但他的双腿烧伤严重感染,只能截肢。这对於一个军人,是比死还残酷的事。
可是,他们谁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残酷?
他们被驱赶,被唾骂,被杀死,被侮辱,最後在这个弹丸之地,他们自生自灭。
林方愚病愈後,曾担任後勤次长,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