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处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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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处青山-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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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他们谁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残酷?
  他们被驱赶,被唾骂,被杀死,被侮辱,最後在这个弹丸之地,他们自生自灭。
  林方愚病愈後,曾担任後勤次长,但一年後即离职,此後一直在瑶洲市郊修养。他和司徒雪漪虽然亲厚,但二人并不常在一处,如果他这次不是因病入院,他们是不会见面的。
  其实不见面,对二人更好。因为一旦见面,总是容易勾起各自伤心事。
  甚至是开会,遇到彼此,他们都尽量少与对方交谈。
  而且,林方愚双腿残废的模样,司徒雪漪也不忍见,想必他也不愿他见。
  可笑的是,他俩明明是他们中最优柔懦弱的,却能苟延残喘地活到现在。
  也算是得尽天年。
  何志清的身体也不甚佳,而他们并没有比他活得更长的把握。
  他还记得,北伐时,何志清身著戎装,跨马扬鞭顾盼生辉的英姿。
  还有淞沪战前,他飞抵上海,举行动员大会,激越的话语透过扩音器回荡在仲夏午後闷热阴沈的天空中,一字字掷地有声。那时他们就一排排站在台下,戴著军帽白手套,风纪扣扣得死紧,後背挺得僵直,汗顺著额头下巴淌到领子里。
  那时候,他们都还活著。
  现在,何志清也老了。
  他们感慨著各自和彼此的衰颓老迈,往昔荣光皆已逝去,而那些最堪羡慕的人,反而是死者。
  所有人都明白,他们这些剩余下来的,总是逃不过像古人那样,感慨名将迟暮,美人白头。
  司徒雪漪和林方愚也不例外。
  司徒雪漪还记得,在学校的时候,林方愚特别爱热闹,只要他和白毓初在一起,就一直折腾个没完,不到鸡飞狗跳决不罢休。其他人的话就少得多,但他们是那样年轻,快活,勇敢,仿佛天底下没什麽是能难得住他们的。林方愚是南方人,细眉单眼瘦瘦弱弱,总是和煦地笑,但谁也不会料到,这位经理科的才子,後来几乎一手缔造传奇。
  只可惜,时不我与。
  司徒雪漪後来常常听林方愚这样对他说,就像白毓初总是挂在嘴边的“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白毓初凄凉地死在绝望里,而林方愚则要在绝望中凄凉地死去。
  病房门开了,几位医生走出来。
  司徒雪漪连忙迎上去。
  医生向他敬礼,他还礼,就听到他们在叹息。
  他们告诉他,病人情况已是极坏,请他快进去见一面。
  他呆了一瞬,踉跄著扑进病房。
  林方愚已经苏醒,一双眼睛含著笑意,亮晶晶望过来。
  你来了。
  啊,是啊,来看看你。
  嗯。林方愚淡淡笑起来。幸好还有你。他自顾自地低声说,刚才我梦见了何绍之。
  司徒雪漪没有说话。
  真是奇怪,这麽多年从没梦见过他,反而是这阵子,天天都能梦见他。有时候睡著了做梦,都不知道是真做梦,还是就是现实。梦里的一切都那样真实,就是咱们在沪杭的时候。有时候,醒来还在纳闷,倒有那麽三分“庄周梦蝶”的意思。
  这下,连司徒雪漪都笑了。
  司徒雪漪想,林方愚知道自己要死了。
  否则他绝不会再提起何绍之。
  司徒雪漪走到床边坐下来,伸臂握住他的手。林方愚的手干燥冰凉,手腕细瘦苍白,生命正在迅速地从他的体内流失,一如指尖残烬、炉底余灰。
  司徒雪漪的手又紧了紧。
  林方愚了然一笑,伸手拍拍他的胳膊,突然低声说,咱们这些年,除去同学的日子,竟到底没见过几面。──你还记得在重庆你来找我麽?
  司徒雪漪一愣,说,怎麽不记得,都过了二十五年了。
  林方愚笑道,难为你记得清,你那天气吁吁跑来找我,反而被我吓了一大跳吧?
  可不是!司徒雪漪也忍不住笑。
  初夏,重庆已经热起来了,而林方愚供职的第三处更甚,司徒雪漪一走进大门,迎来的不是他期盼已久的森森凉意,而是更猛烈的蒸腾氤氲的热气。
  热意扑面而来,几乎让司徒雪漪头晕得仰倒,心火却因一晃神的工夫,弱了几分。
  他定定神,四下一看,全是奔忙的报务员和军官,不见林方愚的影子。还没张口问,正对著楼梯的那间开著门的屋子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强抑著怒意的喝骂:“要钱没有!要命也没有!他妈的,当老子是冤大头麽?这帮英国佬除了喝茶打牌还会什麽?你告诉亚历山大,我同学的命他还没偿呢!”
  呯地一声巨响,电话听筒摔在桌上。
  外面走廊里的报务员们噤若寒蝉。这时,林方愚的副官跑出来向雪漪低声告罪:“军座,我们处座这两天事情多得很,脾气急了些,您多担待。”
  雪漪摇摇头,接过副官递过来的一支烟。
  林方愚已经了迎出来,穿著夏季军服,敞开了两个扣子,没戴军帽,汗水浸透了头发,刘海黏在额上,右耳上夹著一支红蓝铅笔,热意蒸得他双颊通红,晶亮的眼里是灼热的怒意。他蹬蹬几步抢到雪漪跟前,但看到肃立端严的雪漪,气势倒矮了三分,但还是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怎麽是你?白毓初呢?”
  雪漪似有若无地勾勾嘴角:“他躲你还来不及,哪敢就这样来见你?”
  林方愚嗤了一声,扭头对身後的秘书王群说:“给司徒军长批条子。”
  王群敬了一礼,转身跑回办公室。
  “哟,怎麽对我就这麽大方?”
  林方愚怔了一下,良久才冷笑著说:“怎麽?不要?你後面还有好几个集团军司令等著饷呢!”
  雪漪微笑起来:“绍之没给你来信?”
  林方愚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王群将条子递过去,雪漪接过,拿在手里扬了一下,刚要道谢,却见何元揆的秘书匆匆跑到林方愚身边耳语,林方愚眯著眼笑起来,双目弯弯,非常漂亮,却有不为人知的阴郁。
  秘书说完,向在场的人潦草一礼,就跑出门去。
  雪漪向林方愚道谢,却见他摆摆手,早就走远了。
  雪漪走出大门,发现白毓初正蹲在吉普车後面抽烟,还是带著墨镜,面无表情,见他过来,才掐灭了烟,抬起头微微一笑。
  雪漪并不知道,在他走後不到十分锺,林方愚接到了成都的电报。
  何绍之死了。
  对於那天的记忆,林方愚本人始终是茫然混乱的。
  他手里拿著那张薄薄的电报,满篇汉字,但他翻来覆去地看,依旧难以理解其中的意思。
  他的耳边混乱,就像电流声过大的信号,有人在惊呼,在叫喊,在跑动,顿时就有七八只胳膊伸过来扶他,拉他,摇晃他。
  这是怎麽了?
  他在纳闷,我怎麽了?
  当视野渐渐清晰,耳边也清静下来,他发现自己跪在地上,浑身无力地颤抖,张著嘴,但说不出话来。
  手里还攥著那张电报,冷汗浸透了纸张,晕开了上面的墨迹。
  他挣开了副官的搀扶,自己摇摇晃晃站起来,再次展开电报。
  他一字一句地又看了一遍。
  他告诉自己,何绍之死了。
  他竟然就这样消失,无处告别。
  林方愚静静睁开眼,转头望了一下窗外,天黑下来了。
  雪漪坐在窗前,背著光,看不清神色。
  醒了?
  嗯,我睡了多久?
  一个半小时。
  唉,竟然不知不觉就睡过去。
  有鞭炮声隐隐约约传来。
  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
  雪漪偏过头,看著他笑,但他发现,林方愚又睡过去了。
  雪漪伸出手背,感受到他的呼吸似有若无。
  林方愚梦见他第一次见到何绍之的时候。
  杭州的夏天永远闷热,出了汗,衣服湿哒哒黏糊糊贴在身上,烦腻得令人发狂,好不容易忍到三处的老家夥们扯皮完,强忍著火气就往外冲。走到西湖边,忽然吹来阵清风,水波荡漾,林方愚的心情一下好起来。
  他三把两把甩掉军服,一个猛子扎进湖里。
  凉爽温柔的水流带走疲惫和烦躁,他孩子气地玩乐,不知日之将暮。
  有放学的小孩子三三两两追逐打闹著跑过,有的调皮,竟然拿著他脱在岸上的衣服扔著玩。
  林方愚听见孩子的欢呼,发现自己衣服不知所踪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怒气冲冲地站在水里,要小捣蛋鬼放下自己的衣服。
  孩子们大笑著冲他做鬼脸。
  他又急又气,却不好上岸教训他们。
  当他尴尬地站在水里的时候,一把温柔清朗的声音徐徐递过来:“快把人家的衣服放下。”
  他有点惊诧地望过去,不远处站著一个穿长衫的年轻男人,挺秀如一棵盈盈碧树,相貌清俊,面上带著三分笑意。
  孩子们见了,赶紧扔下衣服追打嬉闹著跑远了。
  “谢谢你。”林方愚有点儿喜悦,刚要爬上岸把衣服穿上,但一想到自己还赤裸著,就硬生生忍住了。
  那男人轻声笑了一下,仿佛是知道他的心思似的,却转了话头:“你是……”他低头看看地上的军服,“军人?”
  林方愚点头:“你呢?”
  男人捡起军服,向他递过去:“教书匠罢了,在离杭州不远的学校。”
  林方愚却没接过,只是怔怔看著那男人,很突兀地问了一句:“你叫什麽名字?”
  那人一愣,老老实实地说道:“我姓何,名絜,字绍之。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林方愚点点头道:“我晓得了。”
  话音未落,就又一个猛子扎回水里。
  只剩何绍之孤零零站在岸上,手里拿著他的军服。
  後来一次,何绍之曾对林方愚说,当时他见到他站在水里,似喜似嗔地望过来,犹如一支临风摇曳的洁白荷花。
  暗香涌动。
  其实他们再次相见,并没隔多长时间。
  林方愚那日被派往笕桥航校公干,穿过尘土飞扬的操场,绕过一群奔跑的学员,走到长廊里,就听见一阵声音传来。
  是那个清朗温和的声音,带著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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