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白殉国了,谢篆殉国了,何绍之殉国了,徐佽飞殉国了。和他们一样的千千万万同学同事都长眠在神州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当人们在锣鼓喧天鞭炮震地中欢呼庆祝拥抱流泪时,又有谁还记得那些静静安卧在地下的英雄们?
苍苍碧落,信映黄泉。
雪漪回到金陵,徘徊在紫金山脚下,树木郁郁葱葱,鸟鸣啾啾,时间抹去一切痕迹,还有谁记得这里的激战?枪炮声远去,硝烟散尽,这里依旧宁谧安详如世外桃源。
何人一去长已矣?
何人弃躯埋荒坟?
记得在捞刀河的那一仗,危险之极,五十八师,一个三旅六团制的整编师,被鬼子联队围攻,生生打残了。记得战事最激烈的那天上午,一个营三小时内换了十一任营长,团级以下干部几乎死伤殆尽,补给跟不上,後来完全被切断,就这样,背对著捞刀河,没有粮食,没有弹药,没有兵员,大部队被挡在外围,五十八师师长秋素节和副师长司徒雪漪,领著幸存的数千士兵,咬牙切齿地硬挨下这一仗。
五十八师,就像一颗钉子,死死地钉在捞刀河右岸,任日军狂轰滥炸,一步都没退。
其实,也退无可退,背後就是滔滔河水,他们别无选择。
雪漪记得清清楚楚,他们在河边坚守了二十七天,夜以继日地战斗,阵地的反复争夺,近乎疯狂的炮火,震耳欲聋的枪声,连对著耳朵大声喊话都听不见。爆炸扬起阵阵尘土,带著灼伤人的热度和血肉的腥气,旅长团长们都扛了枪填在前线,接下来就是他们了。每一刻,雪漪都在想,我是不是要死了?但下一刻,他又在想,我为什麽还没死?
师部的参谋们都放下了纸笔,拿起了佩枪,连女发报员们都做好了成仁的准备。雪漪记得,那时他手上紧紧抓著从日本人手里夺过来的三八大盖,腰间是一把点二五口径的勃朗宁,打得只剩下一发子弹──留给自己的。
秋素节一手扶著一挺捷克式轻机枪,一手揽住雪漪的肩膀,司徒雪漪垂著头,额角在不停流血,刚才日军突袭师部,被他们打了下去,但一颗子弹擦著他的额头飞过,击穿了钢盔,“乒”一声脆响,将雪漪带了个跟头,一下子仰了过去。
秋素节吓坏了,将他扶起来,揭开头盔一看,才松了口气。
没看到脑浆迸裂血肉模糊的场面。
万幸。
但流了不少血,雪漪头晕不止。
迷迷糊糊中,雪漪的眼前一幕幕浮现著当初刚入伍时候的画面,校长训话,用木头枪训练,缺衣少食,打架,战斗中互相扶持,饿著肚子高唱“怒潮澎湃,党旗飞舞,这是革命的黄埔。主义须贯彻,纪律莫放松,预备作奋斗的先锋……”
那时候,苏白谢篆还活著,那时候,大家还像孩子一般,为了明天血花剧社的排练而兴奋不已。
转瞬间,便生死相隔天各一方。
雪漪仿佛看到苏白向他温和腼腆地微笑,好像是又回到了淞沪的战场上,日军飞机遮天蔽日,炸弹泼洒而下,到处都是火海,碎尸,废墟,残骸,嘶喊,爆炸,轰鸣,浓烟。中国的军队失去一切优势,只能被动挨打,没有枪支弹药,失去制空权,没有坦克战防炮,剩下的,唯有自己的血肉之躯和手中一杆拉不动枪栓的汉阳造。苏白那时候负了伤,靠在一间民房里倒下来的房梁上,雪漪扶著他,看他沈默安详地上刺刀,然後系好颈间的风纪扣,整理武装带,戴上军帽,帽檐的阴影下,一双眼睛熠熠发光。那一本正经的认真样子,好像是赴一个跳舞会。
苏白站起身,提枪走出去,外面是秋天正午酷烈惨白的日光。
他就这样融进一片阳光中。
然後他的回忆就终止了。
停留在脑海的,不过是摔碎的眼镜片和在地上漫延横流的大片血污。
那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触摸死亡。
那是当初北伐东征尚未有过的无奈与恐惧,悲壮与哀伤。
捞刀河是第二次。
他和秋素节背靠背坐在地上,怀里紧紧搂著步枪,战事稍歇,这一波攻击的结束,预示著下一波更猛烈的攻击,而他们这一支孤军,将要地久天长地拼下去,直到最後一人,最後一弹。
出生入死多少次,雪漪自己都记不清了,但这次,他尚有足够的时间来准备,何其幸运。
三台军部、战区司令部和重庆的电报机同时发报。
这是最後一封了。人人都明白。
秋素节在他身後,一字一顿地口述电报,在静夜中分外明晰。声音清越,朗然轩昂,他依旧斗志满怀。秋素节是纯粹的军人,死亡於他,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是光荣,是理想,是孜孜以求的愿景。
雪漪又想起去年,谢篆站在紫金山巅,负手而立,大衣的下摆被寒风卷起,他开著玩笑,一手指著脚下的紫金山说:是处青山可埋骨。
雪漪当时的心中就生出不祥来。
他果然死在金陵城下。
那麽,秋素节呢?自己呢?
雪漪强迫自己将思绪撤回来。天要亮了,一两声爆炸传来,新一轮的进攻又开始了。
就这样令人疲惫到麻木,一次,又一次,再一次。
雪漪时不时就抚摸著腰间的勃朗宁,目光遥遥注视著不远处的秋素节。
当他们几乎以为自己就要死在绝境中的时候,转机乍现。从南边来的增援部队终於赶到,外围的部队也突围进来,战场局势被彻底改变。
雪漪又摸了摸腰间的枪,心想,连这样的情况,我们都能活下来,可见,以後也是一直要这样活下去的了。
这是一次毫无疑问的大胜利。秋素节成了万众瞩目的英雄。
数年转瞬而逝,战争结束。
他们成为胜利者,不单单是对於日本人而言。对於他的同学们,他的竞争者们,他活下来,在这场单纯的角逐中,成为最终胜利的人。
他和他沐浴在巨大的荣光之中,而他却和他的妻子站在一起。
从此以後,他由她来陪伴,她来给他留宵夜,他那书轴满室花满坞的家,终於迎来了女主人。
从此以後,自然是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雪漪有时候想,一个人到底能给另一个人以多大影响呢?
他懒得敷衍自己,更懒得敷衍别人。
他再一次接受调令,接任新十七军军长,远赴苏北。
他烦得透顶,干脆眼不见为净,秋素节那一脸幸福荡漾的无知无识更令他气闷。
他想,如果当年他回应了他的呼唤,会不会就有所不同?
他觉得自己简直在发梦。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都过去了。
有时候素节在电话里埋怨雪漪,共事二十年,你竟然说走就走!
雪漪干笑不止。
素节还在大声抱怨:你真是薄情得可以!
雪漪满不在乎地说,我不能总是作副手吧……
素节愣了愣,才说道,抱歉。
雪漪朝空气挥挥手,大度地一笑:老同学啦!见外!
雪漪用靴尖抵在苏北冰凉坚硬的土地上,他将听筒放下,靠在桌边,静静抽完一支烟。
☆、他年夜雨(三)
战事又起。
不知秋素节对此作何感想,抑或根本不想。
雪漪接到部署的命令的时候,还在不停地想,仗不是都打完了吗?
又是一次大规模会战。就在苏北开打。就像当年的台儿庄,同是一个舞台,只是演员换了人。雪漪费了极大力气,才说服自己,将枪拿起来。
他不知道,这次是否还会像以往那样幸运,他要如何,才能让自己的士兵们向著对方开枪。
也许,秋素节是不一样的。
他早就说过,自己是一个纯粹的军人。天职就是服从。不必想其他。
早春三月,随著莺飞草长,战争的帷幕再一次拉开。
四十七军军长秋素节,和新十七军军长司徒雪漪,以及其他在刀剑下滚出来的幸存者,都重新抖擞精神,整装上阵。
战事刚一开始,四十七军就陷入了被动。
秋素节所部是先头部队,精锐中的精锐,然而,中路大军向前推进,左右侧翼却徘徊不前,很快,中路就远远走在前面,自然而然地被对方包围孤立了出来。新十七军被抛在後面,当雪漪接到电报的时候,四十七军已经和对方交火了。
秋素节的部队被逼到了山头上,与左右翼和新十七军都隔离了开来。
山是石头山,寸草不生,子弹打上去变为跳弹,连飞溅的石头渣都成了伤人的利器,很多人就这样被打死。山陡路滑,重武器拉不上去,都留在山下,工事根本挖不成,一铲子下去,就磕在石头上,士兵们只能用枪支手雷和手榴弹勉强支持。
由於山上没水,补给切断了送不上来,水冷的马克沁机枪的枪管严重变形,早已报废。没有子弹,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药,这三万人就在这里干耗著命。
就这样,秋素节支持了五天。
情况前所未有的危急。新十七军数次强攻都没有将包围圈打开缺口,左翼李霞所部和右翼黄韬所部依旧在原地观望。
雪漪多次电告左右翼,然而得到的回复是他们也遭到了攻击,自顾不暇。
李霞与秋素节早有龃龉,二人性格不合,而且李霞沽名钓誉,嗜财如命,人多不齿其为人。而黄韬,不说也罢。
况且,你如何能够要求在这种境况下的支援?
雪漪知道,现在的指挥部已经乱成一团了。
两年前,秋素节和雪漪刚刚回到金陵,素节看著那些接受大员们穷凶极恶如狼似虎的嘴脸,突然说了一句话──
这天下……怕是要完。
一语成谶。
苏北的战况不可收拾,何志清亲自过问,但局势已经无法扭转了。
在秋素节部坚守山顶的第五天,雪漪终於盼来了空中支援。但是战场上硝烟滚滚,下面根本看不清,无法确定四十七军军部的确切位置,而且当时战事胶著,阵地上敌我打得难解难分,如何空投物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