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中曲折,他不想再回忆。
於是,回忆又中断了。
他到岛上,接到何志清的任命,由他来负责北部海防,守著这里最後一道防线。
期间曾经有人推荐他为国务委员兼国防部大臣,他突然想笑,於是拒绝了。
後来,他二十几年如一日地守在这里,无论风雨晴晦,可以时时眺望彼岸,虽然一无所获。
再後来,他隐约得知,在大撤退时“起义投诚”的原空军飞行四大队副队长邢远死去了。当然,陆陆续续还有很多这样的消息传来。
後来……
後来什麽?
徐慧偏过头来,目光炯炯地投向他。
他摆摆手,没有啦,这就结束啦。
大概一个月前,总统何志清去世了。他的儿子捧著骨灰,双目通红地对雪漪说:“父亲的遗愿,是葬在这片海里,他说,要等著看我们回去……”
雪漪蹙著眉看了他一眼。
就在这片雪漪时时徜徉徘徊的海岸,何志清的儿子撒了骨灰。
他的故事,他们的故事,终於落幕了。
剩下的,是全新的年轻人们的故事。
他微笑著拍拍徐慧的肩头,背著手踱出门去。
尾声
徐慧是被激烈的敲门声吵醒的。
雪已经停了,太阳出来,映得室内十分明亮。
徐慧下床,打开门,是雪漪的副官和一名参谋。
副官有些生气地瞪了她一眼,说:“司令去世了,就是清晨的事。”
他们快步走到海边。
医生蹲在不远处收拾东西,军官和士兵们站在远处。
上午的风依旧寒冷,徐慧掩紧衣襟,瑟缩著站住。
她脚下的雪地上,是一串正在融化的足迹,孤零零地延伸向远方。
足迹尽头,海防司令新十七军中将军长司徒雪漪静静地躺在海边,手杖倒在身旁。
徐慧在这样冷的天气里打了个喷嚏,她低头看看脚下正在融化的雪地里的足迹,心想,过不了多久,当这些足迹都融化的时候,新的时代就真正到来了。
所有这些,千千万万像司徒雪漪这样,奋斗过,辉煌过,苦痛过,徘徊过,曾出於各种原因,站在历史社会的大潮前沿或多或少地为国家民族做过什麽的人,他们的经历,他们的故事,他们的喜怒哀乐,都将随著时间的流逝而被遗忘。
无法留下一丝痕迹。
这无关对错,只是必然。
☆、清秋黄叶(上)
本文通篇仿写白先勇先生著作《游园惊梦》,特此说明。
清秋路,黄叶飞,为甚登山涉水?
瑶洲市郊区的殷公馆入夜後灯火通明,车水马龙。
夜风和柔清凉,院子里的一排高大的椰子树洒下阴影,月亮已经攀到了树梢,几个苏北婆姨衣著干净利落,正在殷公馆的女主人指挥下奔走张忙。
殷伯雄的年轻夫人踩著一双水晶高跟鞋,里里外外转得一团昏,身上裹的一袭墨绿杭绸旗袍,下摆堪堪垂在腿弯,吹进大敞的厅堂的夜风一撩,有时候随著身形一晃,滚著黑边儿的衣摆就悠悠扬起,拍打在小腿上,夹著晚香玉的幽幽芬芳。
殷伯雄抗战时做过航空总署署长,後来内战时不小心耽误了人,自来到南岛,就一直被高高挂起,连国防委员会的门槛也没摸著,捎带著空军总司令周若水也吃了何志清好几日的骂,就算是走何夫人的路子也不通了。况且早之前,殷伯雄亲弟殷仲堪就是有名的赤化分子,後来被捉住枪毙的。但他不咸不淡在场面上这麽多年,威名早堕,人脉还在,又是出了名的好好先生,空军的人大部分到还是记得他的好处。
今天是他六十整寿,发了帖子请的人,全部到齐,任是谁也没有道理推了不来的。他原配在抗战开始那年冬天就死在金陵城里了,这位夫人是胜利後新娶的,原是得月台清唱的姑娘。
殷伯雄的副官一直站在门边照顾著,这时候却引了一位中年夫人过来,向殷夫人一低头:“夫人,万将军夫人到了。”
殷夫人凝神看过去,万夫人有四十来岁的年纪,面皮白皙,身形富态,倒不显得臃肿,只是穿了一身水红珠灰的薄纱旗袍,八只绞丝金钏子在手臂上铿铿锵锵,足下蹬了一双珠灰皮鞋,根又高又细,磕在大理石阶梯地面上哢哢作响。
殷夫人忙堆起笑容快步迎上去:“大阿姊,来得正是时候!刚才伯雄还和我提起你哩!”
万夫人伸出一双白腻腻金灿灿的手,一把攥住殷夫人的胳膊,笑道:“承志去南部开会了,我本是随他去的,结果半路接了你们的帖子,就又赶回来──啊呦,昨天才到,今天就赶忙来了……”
万夫人是殷夫人的结拜大姊,还有几位姐妹,今日也都到了,来的还有她们各自的丈夫儿女,其中一对母女最为惹眼,相似的细挑身形,挽著一样的髻子,穿一样的宝蓝丝旗袍,都在右边插一把珊瑚缺月钗,寸把长的紫英衬出了白生生两张鹅蛋脸,紧紧靠在一起,倒像一对孪生姐妹似的。
不同的是,母亲鬓边梳得光滑紧致,耳朵上戴了玉器,而女儿则将耳边蓬松的鬓发弯著抿过去,薄如蝉翼,半遮著一弯小巧洁白的耳垂,下面缀著一双晃晃荡荡的红宝石耳坠子,像欲坠未坠的两颗血滴。
万夫人见了那对母女,连忙抢上前几步,一把握住女儿的手,转了脸朝著那母亲笑道:“这便是华家的侄女了,到底是今日才看到,竟出落得这般!──我说什麽来著?七妹妹,也便是只有你才享得福气,有这样标致女儿。”华夫人的丈夫在大陆时是响当当的人物,可惜到南岛那一年就患病死了,只剩下孤儿寡母靠著吃家底过活,家里也早就没了其他人。殷夫人想起,当年在上海时,听闻叶七红嫁给了沪上棉纱大王华鼎新,还是三媒六聘迎进门的,多少姊妹们又怨又恨又羡又妒,都说这不声不响的到是最明眼最会拣高枝儿的──结果呢?
殷夫人冷眼看著万夫人热络地问华小姐芳龄几何在哪读书,华小姐一一答了,华夫人又微笑地一旁帮腔,她想,这是打定主意要赶紧给自己女儿寻门好婆家了。
殷夫人一晃神的功夫,就被别的事情牵走了,她对万夫人华夫人告个罪,又忙忙地转进另一堆人群中。
华夫人用手肘碰碰万夫人:“呐,坐在殷署长对面的是谁?倒是眼生得很。”
“哪个?”万夫人故意装作看不见。
华夫人瞥她一眼,向客厅那边努努嘴:“那个穿军装的。”
万夫人这才慢悠悠笑道:“妹子久不在瑶洲,竟也不问世事了。那位是司徒将军,新十七军军长,北部海防司令,平日极少在瑶洲的。”一边说,一边却已经走上前去。华夫人暗暗推了女儿一把,忙追上去。
司徒雪漪见万夫人向自己笑吟吟走过来,忙停了和殷伯雄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站起身来看定了向自己走过来的万夫人,微微笑著点头:“万夫人。”
万夫人小碎步上前,极轻佻地拍了他的肩一下,就拉过华夫人:“你们认识认识吧,想必是最说得来的,华夫人可是沪上名票,当年是得了梅兰芳昆腔真传的。”
殷伯雄也站起来向华夫人含笑施礼:“刚刚才劝了子寒半日,今天这里特特备齐全了锣鼓笙箫,只差这位昆曲大王上场了!现在好,又有一位!”
司徒雪漪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殷署长谬赞,某不过一介粗人,哪里懂什麽雅韵正音,到时不免还要请华夫人赐教。”
“赐教倒不敢,不过是平日里无事,消磨时间罢了。”华夫人笑著一错身,就闪出自己的女儿来,“这是小女,刚从南部大学毕业回来的,可是顽皮得不得了。”
司徒雪漪望著对面少女耳下的红宝石坠子良久,方才极缓慢地点头一笑:“华小姐,幸会。”又和她握了一下手,很快就松开了。
华小姐早就烧得面颊通红,她和母亲寓居南部,长期远离社交,到这样的场面还是头一次──头一次就遇到了这般的男子──她手脚简直都成了多余的,一对红宝石坠子摇来摆去,说不出一句话来。华夫人哪里看得了她这样,从後面搡了她一把,又赔笑道:“小姑娘害羞呢。”
殷伯雄也站著笑奉承了华夫人母女两句,就又转了身向司徒雪漪:“抗战胜利第二年,梅兰芳在上海的美琪大剧院的几出昆腔才是盛事,他和……对,是和俞振飞,哎呀,那时可真是……!连演了多少场,人都挤不进去,票子的价格要坐飞机,那几出折子戏──也是很得子寒的心吧?”
“唔,我记得那一次是演了四出折子戏,《思凡》、《刺虎》、《断桥》、《游园惊梦》──华夫人那时也在上海吧?”司徒雪漪向华夫人笑问。
“那时外子还在香港,我们还没回到沪上呢。”华夫人微笑著在一张红木靠椅上坐下,托起手边茶盏浅饮了一口。
“那真是可惜了。”殷伯雄摊摊手。
“那时我也是刚到金陵,手里得了票,立时就坐火车赶去上海。记得那一场戏,还是和当年的秋司令官一起看的。”司徒雪漪歪了歪身子,翘起二郎腿,含笑瞥了华小姐一眼。
华小姐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却心头乱跳,他那一眼本来没什麽意思,却又仿佛含了万种意思。她呆呆地坐在母亲身边,心绪烦乱至极,只觉得他笑起来可真好看,眼睛会发光似的,领子上的金梅花都黯淡了,说他到底有多大呢?母亲是不知道的,看他的态度,那些夫人们也未必就和他相熟。多大呢?三十有没有?肯定是早就过了的。这种人虽生得面少,看他的做派神色,四十都不止,而且看殷伯雄的殷勤态度,怕也不会太年轻。她不著痕迹地打量他──生得可真好啊,浅色凡尼丁军服翻领衬得双颊洁白如玉,一双眉毛斜斜飞进鸦青如剪的鬓角里去,身段颀长,著了军装分外英发,却没有半分武人的粗糙,一举手一投足都透著温和文雅。
“那夜看完了戏,我就和秋司令官连夜又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