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处青山》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是处青山- 第5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那夜看完了戏,我就和秋司令官连夜又赶回金陵去,第二天还要当班,一下车,天都亮了。赶著在桃叶渡吃了顿饭,又往中山陵跑──这事也不知是谁传到黄老师那里,结果刚一进门,劈头就是一顿好骂。黄老师一边骂,一边说,算我们命大,校长还不知道,否则还不知要怎麽样呢。”
  殷伯雄和华夫人笑得前仰後合,连在一旁与钱总长说戏的万夫人都笑嘻嘻地凑过来,一位坐著的参谋连忙站起让座,她倒不坐,一手扶著椅背,一手指著司徒雪漪:“这也真算得个戏痴了!平日里最端庄严谨的人,几时见过你们这样?”
  华夫人笑著抿了一口香片,润润喉才道:“我这几年都在南部,竟没听过司徒军长的大名──想必是极好的。”
  “可不是,听说司徒军长在苏州时和朱传珏学过戏?朱传珏的唱念身段也算是他们那一批里极出挑的了,司徒军长是深得真传的。”
  “那时我在苏州,恰巧遇到朱传珏,便向他学过几日,後来战事紧急,也便不学了。”司徒雪漪笑著摇摇头,看著殷伯雄,“要说真传,还要盼著领教寿星公呢。”
  殷伯雄大笑了一声,忙摆手不迭,又要敬司徒雪漪一支香烟,司徒雪漪欠身微笑著推辞,也便罢了,然後自顾自点上,也不抽,就让烟在指间燃著。
  “听说军长也精通箫笛?我们可是有耳福了”,万夫人抬手掩口而笑,抖得臂上的钏子叮叮当当乱响,简直要晃花了人眼,“要说七妹妹,还是‘游园’最佳妙,当年连妹夫也称赞的。──却不知军长一会儿上场不上场?”
  殷夫人却不知从哪里过来,在殷伯雄身边坐了,拈起一颗蜜枣,也不吃,就拿在手上:“司徒军长可是大忙人,好不容易得了空,岂有空来之理?必是要唱一段的。”
  华夫人在一边打趣道:“我们可不能平白便宜了这戏痴,必是要唱的。”
  殷伯雄好好大笑道:“怎样,子寒兄?”
  司徒雪漪含笑一看华小姐,微微点头:“也罢,既然各位不嫌弃,我便献丑了。”
  华小姐心里一热,马上就醉陶陶得犯了眩晕症。
  殷夫人拉起殷伯雄道,“寿星大人,席面摆好了,各位”她环视一周,看看正厅中其他三三两两的小圈子,又对华夫人抿嘴一笑,“请上席罢。”
  侍者拉开了餐厅的桃花心木镂空推门,厅里开了四五桌,铺了殷红如血的细布桌面。殷夫人走在前面,引著众人落座,殷伯雄是主角,自是要坐上首,他落了座,又招呼司徒雪漪坐在身边,司徒雪漪忙著让钱总长坐,钱总长不肯,一壁不停摇首“万夫人还要与我说戏”一壁挨著万夫人坐下来,司徒雪漪这才坐了。华夫人瞧准时机,一把将华小姐推坐在司徒雪漪身边的位子上,这才微笑著摸摸脑後的髻子,端庄地陪坐下首。殷夫人坐在殷伯雄身边,心里只是一味冷笑,万夫人却不看她,只是转向司徒雪漪,笑吟吟举杯道:“司徒军长,你可要替我们好好劝华小姐的酒嗄!”
  华小姐被自己母亲一推一跌一坐,早就吃了一吓,待到回过神,又觉得难为情,低著头怯懦不语,她边上那个穿军装的男人令她手足无措百般慌乱,她总是觉得,他在注视她,她低著头,听见一把柔和低沈的声音缓缓递过来:“华小姐喝得花雕麽?”那声音清冷冷似含著冰碴子,溽暑天喝一口也要激得人打寒战──初时爽快,过後便得胃痛。
  华夫人忙堆著笑替女儿答了:“喝得的,就是不多。”
  司徒雪漪含笑“唔”了一声,就拿一只小银杯与她筛了一锺酒,笑道:“华小姐少喝点儿不妨事吧?花雕易发散,况且是热的,便是一会儿登台也没关系。”
  “七妹妹,我们好久没喝过双锺儿了。”万夫人乜斜了殷夫人一眼,向华夫人举杯。
  华夫人忙忙碰了杯,喝了两杯,酒意便腾腾烧上去,蒸得玉白双颊中透出胭脂红。
  殷夫人陪在一边,笑容再挂不住,浑身直颤,连鞋根儿都抖起来。
  殷伯雄靠在椅背上,点著烟微笑。
  华小姐见母亲喝酒,就撑著胆子端起杯抿了一口。琥珀色酒液的深沈迟钝的辛辣直冲鼻腔,眼泪一下就逼了出来。司徒雪漪见她红了眼圈,知道她原是没喝过的,就伸臂替她夹了一只贵妃鸡翅过酒。
  华小姐点头低低道谢,司徒雪漪眼里只见得她薄薄蝉鬓下一粒小小的血滴子似的耳坠,一时间竟忘了说话。
  他方才只觉得这情景眼熟,现在喝了酒,才堪堪想起,七八年前,他初见慧敏的时候,那个女孩子也是这样低著头──倒不是羞赧,她在外人面前总是要保持谦卑有礼的──三湘望族的大小姐,内里的桀骜不驯不便给太多人知道。
  华小姐总归不是慧敏,单看她拈起一只翅子来慢慢咀嚼的神态就不像。
  那是抗战胜利第二年的冬天,外面下了雪,秋素节的画刚画了一半就被一个电话叫出去,司徒雪漪本来抄著工尺谱,倦了就执起牙板打著拍子,刚唱了两句“清秋路,黄叶飞,为甚登山涉水”秋素节就推门进来,身後跟著一个穿宝蓝旗袍戴红宝石坠子的年轻女子。雪漪回过头来,笑容却止住了,他怔怔站起身,手里还攥著牙板。
  那女子站在秋素节身後,低著头,秋素节一侧身,在雪漪的面前让出她来:“这是黄慧敏。”
  当然,下半句素节没说,雪漪也猜得到。
  雪漪定睛看向慧敏,慧敏也缓缓抬头看过来,少女娇憨羞涩的神情仿佛是随著化妆临时做上去的,只有一双水漉漉的大眼睛闪闪烁烁,里面满是尖锐的考量探寻。连雪漪都心底一凉。她仿佛明悉一切的眼神一转,又盈满了天真欢悦的笑意。她必是知道的。女人一般都敏感,在她们怀疑的时候往往洞察力惊人,嗅觉敏锐如犬类。
  黄家大小姐,父母双亡,生长在伯父伯母叔叔婶婶和一群兄弟姊妹姨娘丫鬟之间,後又在上海独自求学,这样成长起来的女子,自然有种想当然的防御心理和对於解疑释惑的偏执。在她看来,堂堂金陵警备司令,赫赫有名的善战将军,容貌绝人,家世出众,前途无量,却为什麽──拖到现在才结婚?而且,他的身边,总是伴著一个如影随形的男子,虽然那个男子是他的至交好友,同期同学,得力副手。
  她并未拒绝秋素节的求婚,於她而言,这个显赫的婚姻带给她的诱惑远远大於证实真相的风险。她认为自己能够掌控局面,至少不是全然被动,这就是胜算。
  慧敏向前走了两步,笑了:“司徒将军,久仰大名。”
  雪漪抛却尴尬,微笑点头:“黄小姐。”
  “嗯……应该叫秋夫人了。”慧敏歪歪头俏皮道,这话由一个姑娘说,委实大胆,“婚期订在月底,将军可一定要赏光啊。”
  雪漪抬头看向秋素节。
  秋素节虽然在笑,但眼里殊无笑意。
  雪漪恍惚又听慧敏在问:“司徒将军刚才在唱什麽?”
  雪漪定定神:“见笑了,只是无聊时消遣罢了,是《浣纱记》中伍子胥的唱段。”
  慧敏摇摇头:“可惜我不爱昆腔,听不出有多好,我家的长辈们倒是喜爱,年年这时候都有堂会的。”
  雪漪仿佛是被人狠狠刮了一耳光,一下呆在当地,自他长这麽大,还没人敢这样对他说话。秋素节心下不快,淡淡看了慧敏一眼,也不招待她,自顾自走到桌前,倒执起笔替雪漪抄起工尺谱来。
  慧敏径自挪到他身边,替他磨墨。
  雪漪轻轻放下牙板,转身出门。
  确切说,司徒雪漪只见过黄慧敏两次,第一次是第一面,第二次是最後一面。


  ☆、清秋黄叶(下)

  司徒雪漪望著身边的华小姐,有点恍惚。
  万夫人凑趣地拍拍钱总长的胳膊,一努嘴儿,倒是殷伯雄笑了出来。
  司徒雪漪被这笑声惊醒,他觉得自己简直鬼迷心窍。
  万夫人向殷夫人霎了霎眼睛:“殷妹妹,你们大司务是哪里请来的啊?来到南岛我还是第一次吃到这麽讲究的鱼翅呢。”
  殷夫人这才缓了脸色:“他原是田辞公家在上海的厨子,到南岛才到我们这里的。”
  “难怪”,钱总长接口,“田辞公是有名的吃家呢。”
  万夫人凑趣道:“哪天借府上的大司务烧个翅,也算得上是有面子。”
  殷夫人瞥了华夫人一眼,笑道:“那我也乐得白吃一餐呢。”
  这话一说,桌上的人都不禁笑起来。
  “田辞公还好?”钱总长一边笑著举杯一边向司徒雪漪问道,“这两日开完会我也要到府上拜会呢。”
  司徒雪漪笑笑,举杯喝了酒才道:“田老师好得很,这次我见他身体比往日硬朗了不少,老师见了我,还问起你呢。”
  钱总长点头笑:“难为老人家记挂,改日一定拜访──呃,何先生还好?”
  司徒雪漪看了他一眼,方又缓缓笑了:“校长也很好,林次长回来後,一直陪在身边,师母也很欢喜。”
  钱总长闭了嘴。
  一声轻笑仿佛击破薄冰,雪漪一看,原来是华夫人抿了口酒。这妇人早不年轻,但端酒姿势异常优雅,说话气度也好,她女儿学了个三五成,但终归带点学院气,一看便知是学校出来的,自然没有像她母亲那样应付人游刃有余的从容姿态,但正是这点,令雪漪觉出她的可爱。这个华小姐,带了黄慧敏最美丽的优点,自己又发扬光大开来,起码,华小姐不咄咄逼人,也不自以为是,虽然带点天真稚拙的憨傻。
  华小姐的一只红宝石耳坠子在雪漪眼角余光中停驻,就那样微微摇晃,似坠未坠,像凝在心尖上的血滴子。她安静地坐在自己身边,小心翼翼地吃鱼翅,一口一口,每一个动作都透著刻意的谨慎。──这样谨慎的样子,黄慧敏绝对不会有,就算走投无路,眼中也依然带著尖锐的拒绝和高傲的神气。
  雪漪在接到秋素节结婚请柬的当天晚上就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