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处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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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处青山-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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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抗战爆发後,他依然没有再见到田子骥。同学好友在淞沪战场上浴血鏊兵,当时,他与徐佽飞都刚刚升任旅长。开战之初士气如虹,战况尚可,但随著战事的进行,中日的巨大差距一览无余。他们那时候在闸北,眼睁睁看著日本的飞机遮天蔽日,看著航母兵舰的炮击和日本人潮水一样涌来,看著坦克横冲直撞,看著伤兵徒劳待死,而他们自己手里只有一杆步枪,还有自己的命。
  一天消耗一个师,班排连营军官伤亡殆尽,他们悍不畏死,前赴後继,发誓与敌偕亡。
  但是我们毕竟只是血肉之躯。
  後来,司徒雪漪曾对他这样说。他永远记得,司徒雪漪含泪的样子。
  那一年的八月初,天气闷热,日光惨白,他在上海参加一次团级以上会议,随著众人拾阶而上,看见大门口挂著何志清亲笔写下的一条横幅“精诚团结,抗日御侮,将身报国”,两边悬挂党旗和国旗。他站在台阶上,突然抬头,看著自己的同学好友们从身边纷纷走过,看著他们笔直的背影和缓慢的步伐,看著他们一个个沈默不语地消失在那扇黑黔黔的大门後面,他突然觉得,他们仿佛被不可知的力量推动著,正在走向一个可怖的既定的未来。
  他们当中第一个死的是苏白。
  十一月初,上海已经守无可守,战线从外围缩回市内,阴冷的飘著小雨的午後,他们接到撤退的命令,而苏白所部作为掩护部队,要在残壁颓垣间再度巷战。
  他们撤退,又要如何退?
  军队打散了编制,好端端一个旅,最後只剩下不到一个营。他从上海走到昆山,路上全是垂死的士兵,在泥泞中呻吟挣扎,还有日军飞机的轰炸,又开始下大雨。徐佽飞在战场上就负了伤,被日本人的一梭子轻机枪扫在右腿上,伤可见骨。他背著发烧昏迷的徐佽飞踉跄奔跑,夜色漆黑如墨,他辨不清方向,人们都跑散了。他们找不到师长,团长们也找不到他们,他又冷又饿,拂晓时分,他发现了一片民房。
  雨停了,到处是泥泞水洼,他浑身湿透,只想找一个容身之处,徐佽飞还在他的背上发著烧,呼出的气息滚烫。他有些焦急地推开房门,将徐佽飞放在靠墙的床上。
  空气中萦绕著淡淡的血腥。
  他回身一看,愣了一下。
  一个女人光裸著身子伏在灶台上,她的颈子被割开,血溅了一墙。
  白毓初的喉咙仿佛被人捏住,喘不上气来。他借著熹微的晨光,看清了室内四下凌乱地横著几具尸体。
  他轻轻将那个女人放在地上,将墙角的一袭破棉被裹住尸体。他发现了灶台上的半锅米饭,已经冷了,上面还星星点点溅著女人的血。
  他用手抓起米饭,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他强忍著泪水,近乎凶狠地咀嚼著,米很糙,他勉强咽下去,仿佛像沙石般割破喉咙,他的食道火辣辣地疼,口腔里满是冰冷咸涩的血腥气,不知是自己的还是那个女人的,他想,他恐怕一辈子都无法摆脱这种血腥。
  他吃了几口,又嚼碎了喂给徐佽飞,看著他无意识地吞咽,他放下心来。
  在那天中午,他遇到了自己的警卫连连长,几天後,他到达金陵,找到已经退守金陵的师部,徐佽飞被送到野战医院。而他们从上海到金陵,足足走了大半个月──马上就要十二月了。
  那次之後,有很长时间,不论吃东西还是喝水,他的嘴里都有淡淡的血腥气。
  几天後,金陵保卫战正式打响。他们带著一路收容聚集的疲惫万分的士兵展开决战,那次战争短暂而混乱,由於金陵守备司令早早弃城而逃,各部队群龙无首,只能各自为战。他们竭尽全力,金陵也不过只守了几天。
  於是谢篆率领所部扎根在太平门,将紫金山牢牢抓在手中,用不到一个旅的兵力顶住了日军四个师团,只为给逃难的百姓和撤退的部队争取时间。
  他和谢篆诀别,然後咬著牙,头也不回地渡江。
  第二天,金陵沦陷,同时,他收到了谢篆的死讯。
  然後是武汉,兰封,常德,长沙……然後是几年过去,又有几名同学朋友死在各地,而他们在生死边缘滚过几遭,分别升任一四七师师长和副师长。然後是空袭珍珠港,美国对日宣战。然後是秋玉竹和司徒雪漪远赴贵州,而白毓初和徐佽飞则被调往云南,准备赴缅参战。然後是期盼已久的打开陆上交通线,缅北战事开启。
  白毓初和徐佽飞兴奋万分。
  作为先遣部队,一四七师秉著探路之意,在十二月初率先进入缅北密林,他们开车奔驰在山峦起伏密林遍布的公路上,心都要随著风飞起来。但是,初时的兴奋很快被愤怒和懊恼代替。英国人至今强调著他们对於这片土地的所谓主权和最後一点可怜可笑的高傲,而备战时却犹疑不决,既想将中国军队的指挥权抓到手里,又不愿与日本人正面接触,美国人悠游终日,两不相帮,他们的参谋长粗暴无礼,刚愎自用至极。援战部队陆续到达,但军事部署始终无法确定,甚至连补给都吝於发放,於是大家只好天天吃木瓜汤和树叶果腹。所谓盟国友军,哪一个不是别有用心地逡巡不前,徘徊观望?官兵们的烦躁令白毓初不安。师部军部战区司令部天天吵成一团,汉语英语激烈交锋,但命令迟迟不下,就在这时,风云突变。
  日本人突击英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数万英国人带著他们的机枪大炮乖乖投降。
  接到这条消息的时候,徐佽飞脸色苍白。
  仰光丢了。
  被日本人吓傻了的英军士兵如惊弓之鸟,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纷纷丢盔弃甲向西逃窜,可恨那位从里到外透著绅士风度的英军驻缅总司令,一边逃命,一边大言不惭地强调“中国军队的唯一作用就是牵制缅甸日军,拱卫英属印度”。
  这话气得白毓初浑身乱颤地破口大骂。
  英军几乎全部逃往印度,缅甸只剩下尚未部署完毕的中国先遣部队。
  首当其冲的,就是徐佽飞白毓初所部一四七师。
  比英国人的无耻更要命的是那位美利坚空降来的总参谋长,这位史先生由於志大才疏马高凳短,一直在国内高高挂起,被派往中国後,第一要务竟是与何志清夺权。他那粗鲁惊人的话语和傲慢愚蠢的态度成了军中一大笑柄,而最痛苦的在於,史先生明明才能有限不能服众,他们还是要听他的指挥。
  於是可以想象,乱部署,瞎指挥,朝令夕改早就不是什麽稀罕事,在司令部里,他们经常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的几位长官和那鼎鼎大名的史先生骂成一片。
  徐佽飞只好苦笑。
  史先生毫无作战经验,他的部属完全没有逻辑,光是一个一四七师,竟然被拉伸一百多公里,平均一名士兵要守住二百五十米的战线,这是显而易见的错误。
  前路茫茫,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迎接他们的只有失败。
  他焦虑万分。
  这时徐佽飞又一次接到史先生的命令,一四七师开赴东古。
  白毓初在军部暴跳如雷,激烈反对,先是驻防罗依考,又要调到东古,大部队一日三迁不算,还要像这样没有补给,没有左右路掩护地深入敌阵,完全是寻死!
  徐佽飞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摇通了军部电话。
  第七军军长韩光廷也又急又气。
  第七军是何志清的嫡系,一四七师又是嫡系中的劲旅,韩光廷无论如何也不愿将自己心尖子送出去打这种一看就知道没法胜利的仗。
  结果又能怎样呢?史先生彻底无视何志清的反对,一意孤行。
  一四七师再度开拔的前夜,白毓初对徐佽飞说,简直是让我们去送死。
  果不其然,当他们疲惫地跋涉到东古时,迎面就撞上了日军第五十五师团。
  日军来势汹汹,以逸待劳,一四七师大乱,白毓初慌忙向驻扎普罗美的英军求援。
  而英军,几乎是在白毓初遭遇日军的同时,就向北逃之夭夭。
  一四七师彻底陷入绝境。
  怎麽办?
  打吧。就这麽打吧。打死了算。白毓初咬著牙冷笑。
  他们在阵地上坚守了十四天,十四天後,第七军缪建楚所部十一师千里急行军前来增援,他们才突出重围,退到平满纳休整。两个月後,徐佽飞又接到调令,调防至缅西北巧克巴当,支援英军。
  这下子,连缪建楚都气急败坏,因著彼此都是同期同学,关系亲近,说话也就没了那样多顾忌。看著缪建楚拍桌子骂娘,徐佽飞沈默地抽烟,白毓初只觉得疲惫至极。
  於是,一四七师再度千里迢迢回防,调至巧克巴当,十一师驻守平满纳,东部战线大规模虚空,主战线上,曼德勒成了空城。
  至此,包括何志清韩光廷缪建楚徐佽飞白毓初所有人在内,都看清了史先生致命的缺陷。
  当然,也包括日本人。
  日军闪电般北进,一路披靡,直逼曼德勒。
  而史先生布置的漫长战线则瞬间崩溃。
  何志清急电史先生,命韩光廷调徐佽飞部、缪建楚部撤退至密支那和片马。然而史先生扣下了电令,任由第七军分崩离析。直到日军向後包抄至密支那,切断了军队和国内的铁路线,史先生才堪堪恍然大悟。
  为时已晚。
  史先生见大势已去,二话未说,竟扔下部队独自飞到印度,任由被日军围困的第七军自生自灭。
  五月,缅甸进入雨季。
  韩光廷终於盼来了命令,第七军按师编制分别突围撤退。
  白毓初在大雨和泥泞中踉踉跄跄地奔跑,没有补给,枪支弹药告罄,根本成了赤手空拳,零星有子弹呼啸著擦过身边,日军就在後面不远紧紧追赶。他能清晰地听见他们用日语大声呼喝,但是他不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人,四处涌过来的都是日本军队,他第一次感到无助。
  少得可怜的补给早就断绝,他们没有吃的东西,只能在日军没追上来的片刻休息时间挖草根、蚂蚁卵,剥香蕉树皮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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