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以后,他就揣着手,这屋走走,那屋溜溜。我发现他跟楼里的人都很熟,谁见了他都愿意停下手里的活儿跟他随便聊几句。
记得那天我从办公室出来在走廊碰见了他,他主动上前跟我打招呼:“你是才分配来的吧?小同志。”
“是。”我说。
“姓什么?”
“辛。”
“哪个辛?”
“辛勤的辛。”
“噢,也就是辛苦的辛。不过你回答得很好,干嘛要那么多的‘苦’呢,是不是。”
“他说话很有风趣。”我望着他心想。
“在办公室做秘书工作?”他问。
“是。”我点了下头。
“那你的文笔一定很不错喽!”
“哪里,滥竽充数吧。”我谦虚地说。
停了一会儿,他瞅着我诚挚地说:“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嘛?”
我当时很奇怪地瞧了他一眼,心想:“一个清洁工能帮我什么忙?”但又不想放过他,于是转了下眼珠子说:“我桌子底下那只纸篓,你要见它满了的时候就帮我倒了吧。”
“好的,好的,我一定照办,一定照办!”他说,一点生气的样子都没有。
我后来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颇为自己的轻率感到后悔和不安。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我将那只纸篓偷偷地藏了起来。何梦石发现纸篓没了,就满楼道找,惊动了各科室的人,也都出来帮他找,无奈,我又只好将它从卷柜里拿出来。
“别不好意思,”他看出了我的心思,便拍着我的肩头笑呵呵地说,“这点活谁干不是干?你能想着让我干,这说明你没把我当外人。”
12、无意间上了他的“贼船”(2)
每日打扫公共场所的卫生并非是他份内的工作,他的任务就是没完没了地反省和写检讨,这些年来,无论是在监狱里还是在外边,他写的检讨之多,不夸张地讲,罗起来比他的身材都高,真可谓是“著作等身”了,再也没什么好写的了。其实,他即使写的再多、再好、再真实,也没人愿意看,反省、检讨只不过是一种形式罢了,监管他的人清楚,何梦石自己也清楚,与其这样从早到晚的无所事事,还不如找点活儿干干好,于是他就主动把扫楼道清厕所的活儿承担了下来。帮我倒纸篓,对他来说实属小事一桩。
“知道吗,我跟它还有一段情缘呢!”一天,他举着那只纸篓对我说。
“哦?”我不解地望着他。
他把那纸篓突然扣在了自己头上:“你看,这像什么?”
“噢,帽子!”我兀地明白了过来。
“是的,*刚爆发那昝,我戴的那顶高帽就是用这只纸篓做的。”
“你咋记得这样清呢?”我忍不住问他。
“你看,这纸篓边上有一截收尾的铁丝头向外翘翘着,戴在头上刺得我后脑勺很疼很疼,我摘下来想把它抚平,不料被一造反派给看见了:‘干什么你?’‘这……’我指着那铁丝头给他看。他瞅也没瞅的就说:‘戴上,马上给我戴上!不然我把厕所的那只拿来给你扣头上。’我一听,二话没说,就又给自己戴上了。”他说着,笑得很好玩。
“那那根铁丝头不刺你脑袋吗?”我问。
“刺呀。戴了一夏天,把后脑勺上的皮刺了个窟窿,流血化脓,落下个疤拉。”
我歪头在他后脑勺上看了一眼,果然,有一块铜钱大的疤痕,上边光溜溜,毫发不生。
“很疼吧?”我问。
“那自然。”他笑了下说,“不过这样也好,谁叫自己那会儿净犯官僚主义呢!”
为了少刺激一些他心理上的伤疤,我还是想法儿把这只纸篓给处理掉了。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12、无意间上了他的“贼船”(3)
跟他接触多了,我知道他象棋下得好,就跟他学,慢慢的自己的棋艺也上来了,到后来竟超过了他,为了照顾他的面子,我常常让着他点,能赢也不赢。他看出来了,没人在跟前时,他把我批评了一顿,“做人就该以实为本!”他最后说。
我知道他是这样一个人,就开始敬重起他了,工作上遇到难事,愿意跟他说说,他听了总是很认真地给我指点指点,我照他说的做准没错儿,于是跟他就更加靠近了,成了忘年交。
有人说,何梦石啥心不操,无官一身轻,整天干完清扫楼道厕所的活儿就挨屋瞎溜溜,高兴了与人对弈一盘,这日子过得倒也满快活,像“活神仙”似的!然细心人一眼便可从他的眉宇间看出他内心的苦闷。他老早就厌倦了这种日子,随时都盼望有一天能归队,当不当领导对他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像个正常人似的去工作……
然而,这一天终于让他给等到了,他被方恩富破例请到办公室里去,前前后后谈了有十分钟,待他出来的时候满脸带笑,见到他的人不禁要问:“老区长,干吗这么高兴?”
“这下好了,我又有工作做了!”他说。
“噢,是让你官复原职?”
“不,不不。”
“那让你干什么去?”
“到郊区生产队搞‘基教’去。”
“哈,做临时工呀!”
“管他临时不临时的,有工作做就行!”
“可也是,总比吊在半空中没事做强……”同志们也都为他高兴。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12、无意间上了他的“贼船”(4)
工作队算他定编九个人,由基层各公司、局、办选派,有一个名额允许他在区直属机关里挑选,不知怎的,他物色来物色去竟物色到我头上来了。
“怎么样?小辛,跟我到郊区生产队搞一年‘基教’去,愿意不愿意?”他征求我的意见。
“大楼里七、八十号人,你选谁不行,干嘛偏要选我!”我说,显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来。
“对啦,我就看中你了,说句痛快话,愿不愿意去?”
我知道他对我的选择,决不是偶然或一时兴起,而是经过一番精心的考虑,我轻而易举地回绝了他,定会让他感到很失望,但我又的确不情愿去,怎么办?
正在我左右为难的时候,听他说:“这样吧,小辛,给你三天时间,你认真考虑考虑再做决定。”
三天里,我的确很认真地思考了一番:去与不去对我来说都各有利弊。在以往跟他的交往中,他时常对我说,一个刚刚出道的年轻人,应多寻找些机会锻炼一下自己才是,经历本身就是一种学习,经历得越多学的也就越多,一个人只有像块钢坯似的经过千锤百炼才能成材。如今他这样执着地让我跟他到乡下去搞一年“基教”,会不会就是为了给我创造一次这样的机会呢?我可曾向他表示过,我要照他说的那样去做,如今机会来了,我却要打退堂鼓,这是不是有点像叶公好龙的样子啊?答应过的事情不去做,这可不像我辛某。再说了,在那么多可供选择的人群里他偏偏选中了我,这其中肯定有他的考虑,他这人做事我是知道的,不经过深思熟虑他是不肯擅做决定的……”
是的,后来我才知道的,他选中了我是出于对我的了解,他很欣赏我的能力和工作态度,尤其是那股子好钻牛掎角尖的倔强劲儿。他注意到在我身上曾发生过这样一桩事:由于办公室分工,我负责机关所有干部下基层劳动天数的统计工作,并按年度绘制成表上报。一次我发现有位常委(领导班子成员之一)自报在一九七四年一年里共参加劳动126天,这意味着他每三天就要有一次到基层参加劳动的机会,可据我了解,这位常委经常到基层去转悠不假,但很少身体力行地跟群众一起参加劳动。于是就把他的表返回去让他重报,过几天他报上来的数还是那些,我就把这情况跟办公室主任说了,办公室主任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把我看了半天,末了说:“他咋报的你就咋汇总好了,何必那么认真呢?”
然我没有听从他的忠告,骑自行车下基层转了一圈,最后把真实的数字统计到表里报了上去。可令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我本年度的先进工作者的称号,竟然会莫名其妙地被抹掉了,入党积极分子也被拿下了……
“表面看你这盘棋好象输了,但实际上你并没有。你给自己开了个好头,照这样一门心思地干下去,相信最终你会获益匪浅的!”一天中午下完了棋到食堂吃饭的当儿,何梦石用他一双深邃的目光盯着我一语双关地说。我注意到,这以后他对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更加关心了……
“好吧,我跟你去。” 三天后上班见他面第一句话我就是这样说的。
他微微地点了点头,说:“我料你也不会放过这样一次机会的。”
…………
夜已经很深了,室外不时传来一两声犬吠,由于是在荒僻的乡野,又加之是在寒冷的冬夜,这声音显得异常的空旷、遥远和凄冷。半夜醒来我望着生疏的天花板,想着以往的心事,不由得有几分感慨:是啊,跟他来了,灾难也随之不期然地降临到自己的头上。这才哪到哪呀,艰苦的日子还在后头呢!……我使劲儿地偎了下被子,惟恐火炕施舍给我的那点热气从身上跑掉,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坠入了梦乡……
13、二里沟原是松花江的一条故道(1)
由于白天的劳累,我躺在有一丝暖意的火炕上不久便坠入了梦乡,然而躺在我身边的何队长却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他在想事,在想很多很多的事情。是的,我们来到了怎样一个生产队?生产队长薛连举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为什么这里的人们对搞基本路线教育这样反感?房东张大娘无意中说出的那些有关“基教”的话,能不能代表这里大多数社员群众的心态?……这些个问题都不能不牵动着他的心,使他无法不逐一地予以认真的思索。作为一个有着多年群众工作经验的领导干部——尽管他现在已被“打倒”,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