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请随我来。
阿风答应得很爽快,在前引路。
精致的铁笼里那只猴子很瘦弱,看不出有多大年纪。
眼睛大大的,有一种思索者的悲伤神色。
它身上有一条特殊的管子,和药品装置相连。
猴爪可操纵一个杠杆。
阿风指点说,猴子在偶然中碰到了杠杆,启动了装置,一针药水就注射进了它的身体。
刚开始实验时,给它注射的是吗啡。
猴子挨了一针,自然很气愤。
它是聪明的动物,开始躲避碰撞杠杆。
过了一会儿,爪子不小心,误撞杠杆,它又挨了一针吗啡。
这样几天下来,猴子开始细细地品味自己注射吗啡以后的感受。
它感到了从来没有的愉悦,这是一种不可形容的快活感觉。
它开始有意识地碰撞杠杆。
杠杆很忠实,每碰撞一次,准确地把一个剂量吗啡送进猴子体内。
随着时间流逝,猴子对吗啡产生耐受性,以前可以使猴子感到快乐的剂量,已经不起作用了。
猴子很快想出了办法,这就是更快更猛烈地撞动杠杆。。。。。。现在,吗啡猴模型,已经完成。
剩下的步骤,就是看你需要怎样的实验了。
阿风结束了她的说明。
沈若鱼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更糊涂了,她说,吗啡猴就是它吗?不知是一种悲惨的巧合,还是天意,恰在此时,那只笼中的猴子,很肯定地点了一下毛茸耸的头,智慧得令人毛骨悚然。
实验分成哪几种呢?能看到什么?沈若鱼扭着头战战兢兢地问。
阿风说,第一种情况是,如果不加控制,为了得到更大的幸福感,它会持续不断地主动注射,大量吗啡涌人它的体内,直到猴体严重昏迷,再也无法按动杠杆。。。。。。
第二种情况是,将杠杆与食物和吗啡相连,但按压杠杆,只能得到其中一种补充,按钮上有不同的区域可以控制,猴子很聪明,很快就掌握这种区别。
也就是说,在自由选择的情况下,按压一次杠杆,要么得到食品,要么得到吗啡。
不可能都得到。
当然,在一定的时间内,只能压一次杠杆,再压就没有反应了。
说到这里,阿风抱歉地笑了笑,说很枯燥,是不是?会不会听糊涂了?沈若鱼看着笼子里的猴子说,很复杂,但是不糊涂。
食品和吗啡,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阿风说,完全正确。
结果是这样的,即使在极端饥饿的状态下,所有的猴子也都会选择毒品而拒绝食物,直到发生低血糖昏迷。。。。。。
第三种情况是,假如切断了吗啡的供应,猴子每按压一次杠杆,得到的只是一次生理盐水注射,猴子就会在几个小时之后,出现显著的戒断反应。
它会疯狂地按压杠杆,狂暴地冲动着,渴望得到毒品。
如果不赶快把盐水撤除,猴子不停地给自己身体里注射水,最后活活淹死。
第四种情况是,猴子每一次压杠杆,都是无效劳动,它什么也得不到。
但是为了得到曾经有过的幸福,它绝望地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枯燥的动作,毫不气馁,毫不停歇。
在一次实验中,那只渴求继续得到毒品的猴子,在一天之内,居然按压了两万多次杠杆,直到力竭而死。。。。。。
第五种情况是,如果在戒断症状出现后,就开始戒毒治疗,猴子当然就不会死了。
但是只要这套注射毒品的装置不撤除,虽然猴子明知按压杠杆,什么也得不到,它们每天仍会执著地按压杠杆,几个月,一年。。。。。。依然如故,也许终身乐此不疲。。。。。。
第六种。。。。。。你们想看哪一种模式?好不容易阿风说完了,慷慨解囊如数家珍。
沈若鱼耳朵里灌满了各式各样的死法,不由得看看笼子里的猴子。
它一直很专注地听着人类讲话,眼睛里忧郁的云翳越来越重,化成冰冷凝固的一团,注视着人。
太可怕了。
你们这里的猴子是不是听得懂人话?沈若鱼不由得问。
哪能?那它就变成妖精了。
阿风打趣地说。
但沈若鱼坚信,这里的猴子经历过大悲大苦的磨难,一定早已洞察人的心灵。
若鱼,你说话啊,到底看什么,阿风在等你回答呢。
简方宁见她久久愣在那里,催促。
咱们走吧,我什么也不看了。
,沈若鱼回答。
那只猴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沈若鱼浑身发凉。
她第一次知道,猴子的叹息,同人类是那样相同。
看看吧,印象深刻。
阿风再三相邀,好像好客的主人一定要把自家最好的特产送给大家。
你说得如同电影,已经不需要再看了,沈若鱼道过谢,坚决地转过身。
猴子用凄迷的目光送她们远去。
吗啡成瘾的小白鼠,面对天敌眼镜王蛇,瞪着血红的眼睛,毫不畏缩地冲上去。。。。。。咱们这就去看。
简方宁活龙活现地介绍。
不,说什么我也不看了,马上回去吧。
太可怕了,戒毒的病人,毕竟还残存着最后的良知,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是自愿来的。
可这里的动物呢,完全丧失了自己的意志,成了毒品口中的羔羊。。。。。。走出实验室大楼很远,沈若鱼还心有余悸。
这就是追求无理幸福的代价,人兽皆然。
简方宁感叹地说。
什么叫无理幸福?头回听说,沈若鱼好奇。
你说幸福的实质是什么?简方宁沉思说着。
幸福是感觉。
心灵的感觉。
比如一个饿肚子的穷人,在他头晕眼花之时,得到一块干粮,在他看来就是无尚的幸福了。
卖火柴的小女孩,能坐在温暖的教室里读书,一定觉得这是天下最幸福的事。
要是给肚满肠肥的老爷,送一碗红烧肉,他非觉得这是谋杀。
你要是让游手好闲的少爷考试,他肯定大发雷霆,以为这是嘲弄。。。。。。所以说,幸福是一种依了每人的心灵悟力,各自绝不相同感受的深刻体验。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沈若鱼边走边说。
简方宁说,若鱼,你有一点像哲学家了。
沈若鱼得意地说,是吗?哪一点?简方宁说,这种慢吞吞的口吻。
在我看来,幸福感很简单,那是一种稀有物质的存在形式。
沈若鱼说,物质,到处都是物质!我们怎么这样倒霉,生活在一个物欲横流的时代!我真想退回去一千多年,活在盛唐,那时国力强大,四海为家,人们还有闲情逸致,创造文学艺术这些高雅的东西,出李白杜甫这种特产,现在可倒好,除了物质,人们再不需要心灵了。
简方宁说,你不要这样愤世嫉俗好不好?也许不该让你到戒毒医院里来,这儿太特殊,太浓缩了。
社会就像一杯浑浊的水,溶解着各种成分。
静止地摆在那儿,会渐渐沉淀。
戒毒医院几乎集中了最底层的渣滓,你从这里感受整个社会,情绪会很激动。
我所说的幸福是物质,不是说幸福来自物质,而是指幸福的感觉,是一种产生于大脑中的特殊物质。
沈若鱼说,喔,方宁,请说详细些。
简方宁说,若鱼,我们每个人有十种情绪,就像十种不同的颜料。
这十种情绪是,喜、怒、怕、悲痛、厌恶、惊奇、轻蔑、内疚、羞、兴奋。
每时每刻的心绪千变万化,都是基本情绪粒子调配而成,就像用颜色涂抹出各种图画,万变不离其宗。
沈若鱼说,我就不信。
比如我刚才的情绪,你倒说说,符合哪一种?简方宁说,它是一种复合情绪。
你看到了实验动物,出于侧隐之心和物伤其类的隐忧,有一种潜在的恐惧,恍惚之中,怕自己有一天也沦落到任人宰割的悲惨境地,燃起了无名怒火,你又不知向谁发泄。
向我吗?你明知带你去参观是好意,不能朝我开炮。
向那些实验员吗?你理智上很清楚这种实验,对全人类有益,再说他们只是执行者,人家对我们也很热情,这股火自然不能针时他们。
向那些实验动物吗?当然更没有道理了。
它们为了人类的健康,自身正在经受苦难。
你不知道该向谁倾诉,悲从中来。
从动物身上,你看到了人类的某种阴影,你为了人类悲哀,你逃避,所以你提到了一千多年以前的事。
但你逃脱不了自我谴责,你内疚了,因为你也是人类的一分子。
紧接着这些新刺激,引起了你探索的兴趣,脑子里悬挂大大的〃?〃号,不知怎样解答。。。。。。这就是刚才片刻之间,你头脑中涌动的思潮,它是害怕加上愤怒、悲哀、内疚、羞耻再加上兴趣的复合反应,它的名字叫〃焦虑〃,我说得对也不对?沈若鱼说,啊呀呀,把我剖析得体无完肤。
好像被你切成灯影牛肉那么薄,放在显微镜下观察。
根本没办法说对还是不对,连我自己都理不出头绪。
细想想,也许对吧,那些感触我都有,只不过火花般一闪而过,你要不说,连我也意识不到。
只是你这样经年累月地琢磨别人,累不累呀?简方宁说以为我愿意琢磨你?一门专门的学问,要不我怎样知道吸毒人的心理?他们说的,是真还是假?你不知道不要紧,要是我也辨不出,如何救他们?我不吸毒,却要比吸毒的人还更懂得他们。
以后他们说话,你搞不清楚真假,我给你评点,保证答疑解难。
沈若鱼说,好吧。
到时请你圈点。
简方宁又说,懂了他们,才能研究克服他们的心瘾。
最关键的问题就是……吸毒引起的那种无与伦比的幸福感。
沈若鱼说,你还真信他们说的什么幸福啊?简方宁严肃地说,我信。
一个人说,我不信。
十个人说,我也可以不信。
但所有的人都这么说,我不能不信。
你不要以为吸毒的人都是一群傻瓜,不是的。
他们平均智商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