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元龙连连叩头道,回禀大人,小人实在算不得是聪明人。
不过是三年前,为办理货物,乘海船到达了苏禄国。
苏禄国就是今天的菲律宾那地方。
蔡医生解释。
范青稞点点头,示意知晓。
蔡医生继续讲下去。
张元龙说,我自打在苏禄国,亲见那里的人,是如何种植鸦片的,一睹之下,便再不敢吸入鸦片烟气一丝一毫。
林则徐说,那你就如实道来,苏禄国人是怎样种这毒物的。
我虽力主严禁鸦片,但只知它生于罂粟,荼毒甚广,还真不知它本质何去何来,究竟怎样一个根底?今天倒要听你说个分明。
张元龙说那苏禄国的人,国俗裸葬,死者浑身上下,一根布丝都不挂。
这样节省地方,一亩大的土地,层层叠叠骨骨交错,可以埋下上百个家族的人。
一代代传下去,几百年之后,土地被骨髓浸得肥沃无比。
罂粟就在这种墓地繁衍而出。
播种的时候,先在地上挖一个深约数丈的大坑,把坑底夯得坚硬无比,四周也砸得铜墙铁壁一般。
再把掘出来的土,用石杆捣得极细,再用丝筛细细滤过,放在太阳底下,晒得烟尘一般干燥细腻。
这时,在大坑中铺上一层上等的石灰,再撒上一层灰土,然后铺上一层罂粟花瓣为种子,再加上一道糯米粥。
上面再敷以芦苇席子,席子上面再盖毡,毡子上面再压以木板,木板上再镇以重石。。。。。。这样自春到夏,自夏到秋,罂粟花就算是长成了。
它吸了数百年间的陈人膏血,以人的精神魂魄凝聚而成,所以价钱比金子还要昂贵。
我是自打看到罂粟花的本来面目以后,便发誓死也不沾染它了。。。。。。林则徐听完了这段关于罂粟的栽培史,很难说他是信还是不信,但他在很多场合,无数次地给人讲过这段故事。
以他的见多识广,博学多闻,该是不相信这种海外奇谭的。
也许是他戒烟心切,觉得对于无妄校厚,与其苦口婆心地讲道理还无人警醒,不妨把这样一个耸人听闻的故事,讲给大家听,能吓住几个是几个。
在这方面,我看林则徐是一个实用主义者,只要动机和效果都是好的,手段也就不在乎了。
我是在搜集古代戒烟偏方的时候,看到这段往事。
林则徐是一员销烟的骁将,但他的戒烟方,实在不敢恭维。
他先是发明了忌暖丸,补正丸,四物饮,瓜汁饮。。。。。。药放不显,后来又以〃十全大补汤〃为主,加上鸦片烟灰戒烟。
这实际上是一种渐缓渐撤的姑息保守治疗法。
林则徐写道:〃本汤瘾发时服之。
初甚委顿,渐服渐愈。
两月后复初。
书其方,以告天下之能悔者。
〃以低含量的鸦片替代高含量的鸦片,需要服药者高度的配合。
稍有不慎,戒毒者就以这种汤,代替了鸦片烟。
只不过每日的需要量,更大而已,成了〃汤瘾〃。
后来,可能林则徐也发现了这方子的局限,又请教了著名的老中医,研制出了一种有18味药的新型戒毒方剂。
他上书朝廷,力荐推行此药,命名为〃林18〃。
我们用现代的科学手段,分析验证了〃林18〃,证明它确有清热解毒、滋补强身、扶正法邪、调理阴阳的种种功效。
但它的成分里,依旧含有鸦片。
只不过比那种改良的十全大补汤,量要少一点。
林则徐销了一辈子的烟,但在他所研制的戒烟方剂里,始终含有鸦片。
这是他的悲剧,一个绕不出的怪圈。
他只会用逐渐减量的办怯戒毒,用另一种含有鸦片的药剂,来解除对鸦片的依赖。
殊不知,量少了,不管用,量多了,又形成新的依赖。
过了100年,事情也没好到哪里去,旧中国20世纪30年代,禁烟委员会假装病人,在南京市场买了15种戒烟药品,送到内政部卫生署做了个化验,你猜怎么着?沈若鱼不理蔡冠雄,安安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嗨,结果是金鸡牌济生堂卫生药露,飞雷牌蔡制自由戒烟平安药水,美商三德洋行威利糖,以及各种戒烟丸、生命丸、益气丸统共12种戒烟药内,都含有可卡因、鸦片、吗啡等毒品。
以毒戒毒,药品即是毒品,方死方生,何日才能根绝毒患!蔡冠雄长叹气。
年轻人的忧郁毕竟短暂,很快他就转了话题。
罂粟其实是一种很美丽的花。
不能因为它含有某种生物碱,人类滥用,就肆意丑化它。
这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
罂粟绝不是长在死人骨头上的,而是像婴儿一样挑剔柔弱的植物。
它活得挺娇贵,阳光要充足,空气要流通,周围不得有杂草,还得活水滋润。。。。。。像张元龙说的那种法子,罂粟绝对成活不了,只能铸出建筑材料。
我看见过罂粟花。
茎是灰绿色的,有一种阴暗的强韧。
花朵硕大,朝天收拢,每一朵都像承接天露的玉碗。
它还有一个凄美的名字,名叫虞美人。
虞美人谢了以后,留下一个青青的葫芦似的果实。
大的像拳头,小的也如鸡蛋一般。
这时候,就可以开始收获有毒的汁液,这种活儿,通常需要两个有经验的种植农合作。
一个人在前面,左手托着烟葫芦,右手持刀。
轻轻用手在果壳上划出刀痕,好像尖锐的指甲刮伤皮肤。
片刻之后,罂粟的浆液就从伤口沁出,刚滴出来的时候,像蒲公英的汁,是乳白色的。
见到阳光,就缓缓地变作粉红,绯红,酱红。。。。。。直至血痂般的深紫色。
这时,后面的种植农相随而上,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扶住烟葫芦。
右手的中指沿着凝因为半固体的烟浆一抹,把它收集进随身携带的容器。
从割第一刀开始,在收获的季节,每颗罂粟的果实,在早晚之间,要被切割两刀。
大约15天之后,青葫芦已经遍体鳞伤,内里的浆液榨取一干,所有的血液都已淌尽。
表皮皱缩,枯黄干朽,像魔鬼遗弃的衬衣。
作为罂粟的生命,到这里已告一段落。
作为海洛因的旅途,现在才刚刚开始。
在产地收获的罂粟,10公斤只能卖到350美金。
可是用它作原料,可以提炼成1公斤多一点的海洛因。
运到美国芝加哥的黑市,可以卖到100万美金的天价!这是多么高昂的利润!所以毒品交易是当今世界上,比贩卖军火和人口更险恶更疯狂的买卖。
所有卷入其中的人,都被欲望指使着,义无反顾地卷入血雨腥风。
喔,我们不说它了。
这些好像同国际刑警组织的关系更密切。
我们还是来说我们的本行,医学和戒毒。
罂粟是一种植物。
这一点常常被人们所忽视,好像它是上帝专门为了惩罚人类,才栽在人们家门口的。
我坚信,在远古时代,人类的祖先,一定是由最不安分的猴子变成的。
它们好奇的舌头遍尝野草,其中必然包括罂粟。
在公元前3000年的记载中,就有用罂粟治病的记录。
那时的人,凭着朴素的感情,一定喜欢这种外形美丽内力深厚的药品。
在公元前5世纪的记录中,古老的阿拉伯人,就把罂粟籽磨成粉,铺在焦热的岩石上,让撒哈拉的烈日,将罂粟烤出袅袅青烟。
他们围成一个圆弧,追赶着烟雾,吸食这种让人身心欢畅无比的气体。
上个世纪,一位上了岁数的毒物学家,打算亲身试一试古柯碱的效力。
你知道他有多大岁数了吗?蔡医生问。
但他并不需要回答,接着讲下去。
他叫罗伯特?克里斯蒂,那时已经整整78岁了。
按说这是一个颐养天年百病缠命的年纪。
但是老人家咀嚼了古柯叶,突然回归少年,开始精神抖擞。
他毫无倦意地行走了15英里,在9个小时内,未进一滴水,一粒米,全无饥渴之意。
真的,我虽然是一个戒毒医生,由我来说这种话,似乎非常不宜,我仍然认为,罂粟和它的家族……自然界形形色色的具有麻醉和镇痛效果的植物,是上帝温存地赠予人类的礼物。
假如人类一直停留在前工业社会,这礼物还是相当惹人喜爱。
你想想啊,一个头上缠着白中,悠闲地骑着骆驼,在沙漠中行进的孤独的旅行者,在一片海市蜃楼的黄沙中,吸一口具有麻醉意味的鸦片,伴以想入非非的欣快,是不是一幅很富有诗意的画面?粗制鸦片的有毒含量,并不是很高。
它的产量也很有限,加之交通不发达,鸦片在很长时间内,并不对人类构成烈火般的威胁。
甚至在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欧洲特别是德国的艺术家和诗人,还以用鸦片和可卡因激发创作灵感为时髦。。。。。。不说外国,就说中国,史称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苏辙,还有一首《种罂粟》的诗,他是这样写的:〃罂粟可储,实比秋谷。
研做牛乳,烹为佛粥。。。。。。〃范青稞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否很喜欢写诗?蔡医生显出很惊讶的样子,说,你怎么知道?我已经好多年不写诗了,身上还留着诗的影子?难道诗就像脊髓灰质炎的病毒,能够引起人的小儿麻痹症,长大以后,不论怎样矫正,你总有一条腿肢着,要被人看出破绽?范青稞说,猜的。
他好像很惭愧,但掩藏不住的得意从年轻的脸上溢出,很愿意被人看出与诗有缘,说,我写过这样一首诗,自己比较满意。
你要不要听一听?范青稞很感兴趣地说,是和戒毒有关吗?蔡医生扫兴地说,无关。
噢,你看到接诊室的那副长联,是我写的,宣传品而已。
自从我干上戒毒以后,就一句诗也写不出来了。
这是以前诗的化石。
范青稞觉得小伙子很可爱,赶紧说,不管是什么内容,我都很想听一听。
蔡医生说,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