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庄羽感到一股毫无先兆的冰冷,从骨髓扩散,像西伯利亚的寒流,自天而降。
米粒大的冷疹,从背后向前胸、两臂、腹部、双腿迅速蔓延,直到脖子的皮肤都紧张地收缩起来,每根寒毛凌空挓起,仿佛蒙了一层黑毡,整个人都变灰了。
天啊,这是怎么回事?庄羽有些慌,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传递四肢百骸。
难道真是这药和白粉相克,今天要置我庄羽于死地吗?她求救地去看支远,不想支远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危险已经降临,悠闲地看着自己的指甲,好像在琢磨是不是要剪一剪,很惬意的样子。
简方宁锐敏目光,早已洞察到最初的异象,平静地对蔡冠雄说,你注意到了没有,病人的皮肤有什么变化?皮肤?无所事事的蔡冠雄这才开始低头观察检查,片刻后说,病人皮肤上布满了密集的粟粒疹,压之不退,色泽无变化,说明是汗毛孔四周的竖毛肌受到了强烈激惹。
简方宁点点头。
到底是博士,一点就透,观察得很仔细。
蔡冠雄迟疑地问,是什么激发了这种异常反应?简方宁莞尔一笑说,是毒品。
这种反应名叫〃吗啡鸡皮〃,是使用过吗啡类毒品的确凿依据。
庄羽仍在顽抗,说,你说我用了,我没用就是没。。。。。。话还没说完,她的瞳孔开始散大,涕泪横流,热天的狗一般剧烈地喘息,神智渐渐昏迷。。。。。。支远大惊,死死扣住简方宁腕子说,你们给她打的什么针,把她害成了这个样子!快救救她,你们为什么还站着不动?简方宁轻轻地把支远的手拨开,说,我给她打的和你是一样的针。
你有什么反应吗?支远说,你胡说!我什么难受的感觉也没有。
蔡冠雄冷峻地说,这就是科学的力量。
你没有偷吸毒,所以你就什么反应也没有。
她吸了毒,所以才有这样猛烈的反应。
刚才不是再三再四地向你们询问过了毒品的事情吗,你们欺骗医生,一口咬定绝未复吸,现在出了这种情况,应该受谴责受制裁的,不正是你们自己吗!支远连连抽着自己的嘴巴说,我们不对!我们混蛋!我们该死!我急糊涂了,说了假话,院长大人你可千万别见怪,怎么罚,都行!只求快点救她!蔡冠雄说,你安静点吧。
医学不是儿戏,来不得半点虚假和欺骗。
院长这正是在救你们。
正是她有经验,在正式使用那种烈性中药之前,先用其它药物测试了你们体内是否有残存的吗啡,多加一道保险。
要是依我的主意,按照化验单,早上了中药,现在就会危及生命。
支远也听不甚明白,只是大概知道情况很糟,但好像还不是最糟。
忙说,求你们,好事做到底,快点让她醒来啊!简方宁说,庄羽私用了毒品,不但破坏了院规,而且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现在用药试了出来,人受一点罪、但生命没有危险,几个小时以后,就会恢复正常。
你放心好了。
只是按照规定,她必须立即出院。
支远还想说什么,看到庄羽痛苦不堪抽搐一团的样子,只得以后再说。
简方宁对蔡冠雄说,蔡医生,记住,永远不要被病人的一面之辞所蒙蔽。
蔡医生说,院长,我记住了。
护士长像王夫人查抄大观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搜查了所有病房的犄角旮旯之处,将收缴来的BB机和毒品一律没收。
但1号病室的三大伯那里,地面无纸屑,床垫子下无违禁品,清白如水。
虽是一无所获,根据病员的举报,也确认他暗通信息,所以将他驱逐出医院。
三大伯临出院的时候,和大家一一友好告别。
对范青稞一笑说,谢啦。
您宽宏大量,手下留情。
大家问他为什么突然就走了?他说,想家了。
其它的诸项问题,也都按照规定进行了处理。
只是庄羽和支远的事情,有些难办。
让他们一走了之,自然是最简单的。
但中药戒毒正当关键,现在停顿下来,无论对病人还是对医学事业,都是损失。
简方宁一下做不了主,请示景天星。
景天星听完了简方宁的汇报,下意识地用一块眼镜布,拭着镜片,许久没作声,然后说了一句,你看呢?简方宁有些懊丧,心想我正是不知道怎么办,才来请教于你,要是我知道了,那教授就是我,而不是你了。
她不是一个喜怒深藏于色的人,嘟着嘴说,怎么都行。
我反正叫他们折腾烦了,由他们去好了。
景教授说,你等于把一个半成品扔了。
那个送中药的人,还会无限量地向你提供实验药剂吗?。
、)一简方宁说,他指着用这个药方,买一座花园洋房呢,哪里会无条件地供应?景教授说:要是把它一下子买下来呢?简方宁说,我们院一年所有的科研经费都给他,也不够。
景教授说,你看,这样一比较,答案不是就出来了吗?简方宁一想,也是。
景教授好像也没说什么高明的话,但问题豁然开朗。
景教授说,有许多事,当我们离得很远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它光明的一面。
当我们离得很近的时候,我们就过多地注意到它阴暗的一面。
看人也一样。
其实,学问做到后来,相差只是一点点。
但这一点点,就决定了最终的胜负。
你既然作我的助手,我就有责任告诉你,你在我的身边,只会发现我绝没有外界传的那样神奇。
好多年以前,我在美国求学,也遇到过这种情况。
我的导师几个月的时间,没接见过我一回。
每逢我找他,他就说,对不起,我完全想不出有什么可指示你的。
我们过一段时间再谈,好吗?他芽梭般地在世界上空飞来飞去,忙着讲演或是作报告。
我开始怀疑他徒有虚名,其实是个草包。
我开始不理他,凭自己的努力钻研业务。
。
有一天,他突然通知我,说要同我一谈。
我问,在哪里?什么时间?他说,在机场的候机室里,利用晚餐到登机前的一点时间。
要我千万不得误时。
我准时到了,怕晚点,只在快餐店吃了一个热狗,就赶到机场候机厅。
我到得大早了,根本就没看到导师的影子。
我耐心地等下去,直到还有10分钟,导师乘坐的那次航班,就要停止验票时,导师满嘴是油地赶来。
真对不起,今晚的烤火鸡真是太出色了,所以我来晚了,你知道我是一个馋嘴的老头。
你是东方来的女士,想必能原谅我这样一个经常吃不上可口饭菜的单身汉。。。。。。导师说。
我点点头。
我除了点头什么也不敢说,因为只要一开口,我的愤怒一定比一个西方女子还要猛烈得多。
导师把一块餐巾布递给我说,我要同你说的话,都写在上面了。
你一定觉得我还没有你以前上小学时的老师负责任,可以答疑解惑。
是的,我要同你说的,是我也不知道的问题,你不要指望自我这儿,能得到答案。
小学的老师是无所不能的,因为他们解答的是我们已知的问题。
但科学前沿的研究者,什么也不知道。
他们只有向前走,这就是一切,好了,姑娘,如果你不想让我再买一张飞机票的话,咱们只有告别了。
我看着白发苍苍的导师,掩没在安全门里。
从始至终,我没说一句话。
我展开那块雪白的餐巾,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行字,如果英文也可以用龙和凤形容的话,那其实只是一个短句,它表示着一个研究方向和一种导师设想的方法。。。。。。那天,我在机场候机厅里,一直坐到夜幕降临。
我知道导师把他一生研究的部分心血传授于我,给我指明了方向。
后来,我沿着导师的路径走下去,取得了很好的成果。
也可以说,我一生学术上最坚实的成果,是奠定在那块雪白的餐巾布上。
景教授谈到这里,仿佛被往事击得受了重伤,很疲倦地阖上双眼。
因为衰老,她的眼皮好像有四层皱折。
简方宁不由得想,景教授和她的导师之间,是否有一段未果的异国恋情?当景教授眼帘重新打开的时候,简方宁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
景天星的眼光绝非脉脉含情,而是犀利高傲的。
我今年到美国的一家TC去考察,拿回一些他们的资料。
你可以看一看。
这是一份英文的生活信条,你能给我翻译一下吗?景教授说着,把一沓印制得硬如钢板的纸,递过来。
简方宁心里苦笑了一下。
景教授永远把她的英语视为眼中钉。
好在经过这一阵锲而不舍的努力,她的水平有所提高。
她迅速浏览了一下,便放心了,并没有太深奥的医学术语,倒像一段祷告。
她开始念道:〃日顶村生活信条:我来到这里,是因为我最终无所。。。。。。逃避自己。
只有将自我,置于他人的目光与心灵的关照之下,我才能获得安全。。。。。。假如惧怕为人所知、我便无法自知。
更无法了解他人,只能孤立无助。
除了我们的共性,到哪里去寻找这样的明镜呢?在这里,我置身子集体之中,终会现出真正的自我。
既非梦中的巨人,也不是充满恐惧的懦夫。
我是集体的一员,和集体同呼吸共命运。
只有这样,我才能扎根生长,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人,我们不会再死气沉沉。
而是生机勃发,天天向上。。。。。。。。。〃简方宁念完了说,这有些像知识青年集体户的扎根誓言,当然带有更多的宗教气息。
景教授说,我不喜欢你们这一代人把什么都敢拿来调侃的毛病。
最后一句你译得不准,什么天天向上,美国没有这个说法。
直译成〃不断前进〃即可,不要卖弄你的小聪明。。。。。。简方宁一声不吭,她想,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