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海尔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玛丽把灯关了。
“你觉得我不再关心你了吗,玛丽?过去你可是什么事儿都跟我讲的啊。”
“你要我忏悔吗?我们真是一团糟。犯难的时候就去牧师那儿,可他什么生活经历都没有,而且也不希望有。我们的生活就像个大粪坑,又脏又满,却朝一个完全没有阅历的人求助。你自己就是这样,既然决定做修女了,就专心地去弄自己的烂摊子吧。”
她不再说话了。我听到她趴在枕头上哭泣的声音,却没有勇气起身过去安慰。她说得没错,我什么建议都给不了,甚至对自己该何去何从都一筹莫展。我把双臂交叉在脑后,躲进又一个无比压抑和束缚的黑夜。我想起了阿米亥。他曾写道,他要摒弃自己以往积攒的生活阅历,就像沙漠放弃水一样。可我心想,世界上没有一块土地会主动放弃水源,只有人类才会自己弃绝一种攸关生死的需求。我渴望得到那些在清醒时不敢想的东西,于是它们在我的梦魇中变得扭曲,令人生厌。玛丽睡着了,我不敢入眠,但又渴望睡去,即使在梦中会触碰到阿布·纳赫拉手下那些男孩的躯体。我睡着了,他们并没来搅扰我的梦境。我醒了过来,仔细听着某种响动。我的心怦怦直跳,却不明白为何会这样。接着,我清清楚楚地听见了楼梯上的脚步声。他走到楼顶上去了。也许他就是一个盗贼,一个隔在我和天上的星星之间的盗贼。我像个胆小鬼般懦弱,却又不禁胡思乱想—假如我上楼去帮他整理赃物,那会怎么样呢?我在拂晓前再次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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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地的小号》 第三章(1)
睁开眼睛时,屋子里已经亮堂堂了。夜晚过去,肩痛也随之消失。唯恐这是幻觉,我摸了摸自己,动作轻缓、小心翼翼,就像一个人走在鲜花盛开的田野中。可这不是幻觉。我觉得四肢轻盈,甚至连身体发出的味道都叫人如此愉悦。我暗自笑了笑。如果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也许我会放声大笑。楼下传来了汽车的喇叭声和小贩们的叫卖声,楼上则住着一个偷东西的小侏儒。我已经知道他的身材并不矮小,但是只隐约看到了他那模糊的背影,仍然可以把他想象成各种模样。我把他看成坏心眼的阿布·纳赫拉玩的一个小把戏,觉得这跟把屋子租给一头山羊或者一只海豚无异。那天早晨,我并不觉得他那鼓突的肌肉令人反感。海豚也有健硕的躯体,但是造物主给了它善良的心。儿童故事里,侏儒们总是一群敏捷而忙碌的人儿。我对自己说,他们也需要睡觉。楼上那个偷东西的小侏儒昨天深夜才回来,现在肯定还像童话里可爱的小人儿那样在睡觉呢。我忍俊不禁,喜悦之情洋溢全身,就像与巴赫吉交往之初我会浑身冒汗一样。
我凝神谛听。那个侏儒醒了。在他脚下,我们的天花板轻轻颤动着。魔法被解除了,他比我早起床,我似乎在为这个而烦恼。我对自己说,这人一定与阿布·纳赫拉有某种关联,与阿布·纳赫拉扯在一起的人绝非善类。
玛丽还在对面的床上熟睡着,身上仍是那件被扯掉花的裙子。睡梦中,她把毯子推到了腰间,肩膀上那块淤青显露出来,好似油画中的一块颜色。她是如此美丽—宛如朝露般新鲜,嘴角还透着几分稚气,睫毛很长,头发乌黑浓密,皮肤柔滑如池塘平静的水面。醒着的时候,她精灵古怪、乖戾无常,酣然入睡时却又如此恬静。她的一切都与我恰恰相反。
此时楼上的动静多了起来。门打开,关上,然后再打开。他一定是忘记带什么东西,然后回来取了。看来他正要出门。我一把掀开身上的毛毯,走进起居室。爷爷出去买东西了,妈妈正坐在他的长椅上。“起得好早啊。”她说。
“是啊。”我答道,接着快步走进盥洗室。如果我站在窗前向外张望的样子被妈妈看到,我会难为情的。现在不方便马上走出盥洗室,跑到窗前去。但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我,我很想看看他白天是什么模样。于是,我抓起一条毛巾,边擦脸边走出来,装作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一样。“妈妈……”我边说边朝窗口走去。
“怎么了?”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待到向外张望时,更是什么都忘了。今天他穿了条长裤,外加一件普普通通的衬衫和凉鞋。此刻他已经离我们的房子很远了,我看不清他的脸。就像大多数个子稍矮的人一样,他腰板笔直。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要不是他神神秘秘地在晚上出门,这会儿我准以为他手里拿着书本。他走起来轻盈而自信,就像运动员或窃贼那样。他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环顾四周,这反而流露出他对周围的浓厚兴趣。当然,我心想,像他这样的人肯定希望对新环境有所了解。
“我清楚阿布·纳赫拉的儿子是什么样的人。”妈妈说。
我垂下眼帘,就像自己的意图被别人发现了。
“她是个好姑娘。”妈妈继续说。
“不止是这样。我希望我能有她那样的头脑。”
“弱不禁风的女孩子家,要一副聪明头脑干什么?她是个没了爹的苦孩子。”
《瓦地的小号》 第三章(2)
这么看来,妈妈并没有发现我刚才偷偷朝窗外张望。突然,我鬼迷心窍般问道:“她怀孕了吗?”
妈妈突然从座位上跳起来,抖着裙子,就像要抖掉虫子一样。“你怎么能这样怀疑你妹妹呢?”她边说边用一只手撑住桌子,下巴抬得高高的。这种姿势就像一个将军在空荡荡的高台上舞着佩剑,我不禁心生怜悯。
“那样的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妈妈。”
“我不想听。而且让我操碎了心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你啊。”
“如果怀孕的是我,那也没什么好怕的。”
她马上用双臂抱住我的肩膀,几乎是用蛮力把我拉到长椅上,让我在她身旁坐下。幸好在我和她之间隔着一条毛巾。不过她一定看出了我的心思,一把将毛巾抽出来,扔到旁边的椅子上。她的身体热得吓人,多年前,我就是从这个温暖的躯体中降生于世的。
“能原谅我们吗?”她恳求道。
“为了什么?”
“我们可不能把玛丽的将来给毁了。”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这样问道,不过心里清楚她是指什么了。
“如果你反对,我们也能理解,也会尊重你的意思。你是老大,所以有权利……”
“她是不会和祖海尔结婚的。”
“你在说什么呀?”妈妈大声叫道,“他们是穆斯林,我们是基督徒。”
“玛丽可不管这些。”
“我是在说瓦希德,我嫂子纽莉亚的外甥。”
“卡夫-纳姆拉村的那个?”我笑了,“您在想什么啊?玛丽和一个什么都不懂、只会装百叶窗的村夫……”我努力克制着自己,才没有马上跑去叫醒玛丽。“您没看到她正在读什么书吗?”
“书可当不了漂亮裙子穿。”
我越来越觉得这事蹊跷。“还有谁知道这档子糊涂亲事?”
“你爷爷……”
我马上站起身来。“你们不该瞒着我。不然我会告诉你们,这是自己给自己出丑啊,就好比把一位公主许配给一匹马。”
“玛丽可不是公主。她需要一个丈夫来供养她。连内衣都是你帮她买。这样能维持多久?”
“别告诉我,您已经邀请他们全家过来了。”
“明天就到。”
“玛丽会毫不客气地把他们给轰出去。那个可怜的家伙,你本不应该让他出这个丑的,妈妈。”我看了看她的脸,却只看到怜悯—怜悯我的神色。“别告诉我玛丽知道这事儿。”
“我当初不也嫁给你爸爸了嘛!他不比瓦希德强到哪儿去,甚至还不如—实际上差得远呢。有一阵子,我也前思后想,寻思着自己配得上更好的人家。每个人出生的时候都带了条绳子,赫达。有些人的绳子短些,有些人的绳子长些。玛丽知道她的绳子有多长。”
我敢肯定,玛丽一定是在心情好的时候才应下这桩荒唐亲事的。我回到盥洗室,打开淋浴。冷水让我透不过气来。关上龙头,我一头钻进温暖的毛巾。镜子里,我那青紫色的嘴唇正冲着自己的身体微笑。*此刻变得温软红润起来,然后又回复到僵硬的样子,就像婴儿嘟嘟的小嘴。我抚摸着胸部,就像在抚摸摇篮里的孩子。在小腹下方暗色的草丛中,几滴水如露珠般闪闪发亮。因为兴奋,我嘴唇发干,脸羞得通红滚烫,觉得自己竟成了和玛丽一样的疯丫头。随后,那几滴露珠变成了几粒小珍珠的模样,我把那暗处擦干,它们才消失。我把湿漉漉的双手罩在脸上,闭上了眼睛。
突然,我惊恐地睁开双眼,朝角落望去,生怕那个侏儒小偷会蹲在洗衣篮后面托着腮帮子盯着我看。那儿没人,我对自己说,却不由自主地走过去,站在角落里,仿佛等待着某个东西出来抓住我的脚,爬上我的大腿。
《瓦地的小号》 第三章(3)
卧室里,玛丽把毛毯盖在了头上,双腿露在外面。那双腿属于一个早熟的*女孩,而不是属于一个女人。对于生长在乡下的瓦希德来说,这双腿的魅力显然要大于玛丽那聪慧头脑的魅力。
我正要出门,妈妈看也没看就朝我说道:“家里还没准备什么东西招待客人呢。买些水果……”
“我会买点儿梨。”我说。她喜欢吃梨。我这样直截了当地说中她的心思,叫她有点尴尬。
波阿斯在办公室里。他体形庞大,圆滚滚的肚子从皮带上方溢出来,今早刮胡子时又割破了脸。跟男人在一起时,他总是显得热情好客、落落大方,可是与女性打交道时,却又变得羞怯起来。他总是拿自己开玩笑。无论是善意的逗乐,还是由衷地表示钦佩,他都会频频提起自己的妻子,就好像妻子已经成了他脸上的第三只眼或第二个鼻子。阿迪娜以她谨慎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