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鹧鸪天》,他上路之后,她再寄给他。他在半路上接到快马加鞭送来的词作,来不及细看,即悄悄藏在箱子里。没想到回家后,被妻子收拾东西时发现。
妻子仔细询问一番经过,更因欣赏此词,进而出钱让丈夫将聂胜琼娶回家来。古时推崇贤妇即应若此,胸襟豁达磊落,赛过男儿丈夫,不应有妒。假如有爱,如何做得出?女子心肠狭窄如我,怎么都无法理解。
世间传奇,是上苍偶然撩动恻隐之心,向岁月之湖抛撒下的几滴珠泪。于平凡空寂中,激扬起层层涟漪,延展蔓延,直抵你我愚顽之心。
由宋上溯回唐。光阴轮转,顺逆何妨。梧桐夜雨正在敲打另一段秋夜。日间收到他托人送来的罗帕,帕上并无多言,唯有一列诗行。她,彻夜无眠。
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
昔日可怜君自许,此时歌舞得人情。
及笄之年,她来到他府中。年复一年竟一直没有得到确切名分。她是侍婢,他宴请宾客时歌舞助兴的姬人。是他的养女,家中人人尊敬,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是与他朝夕相随,与他邀月吟风的知己红颜。是他起居难离,誓共死生的亲密爱人。
他说,今生得与她相携,终老无憾。对月。
月前匆匆一别,离了乔府,曾经映照深闺鸳帐的多情红烛,如今已成了装点他人门楣的无语蜡花。身陷虎狼窝,日日绮宴歌舞,强颜欢笑。夜夜急智巧语,拼死周旋,不过是延捱时日,为了等他来救她回家。
如今他在诗中将自己比做石崇,将她比做坠楼殉情的绿珠。难道说,他确已无计可施?
《朝野佥载》载,“周补阙乔知之有婢碧玉,娇艳能歌舞,有文华,知之时幸,为之不婚。伪魏王武承嗣暂借教姬人梳妆。纳之,更不放还知之,知之乃作《绿珠怨》以寄之。”
她曾因艺色双绝而名噪一时。左司郎中乔知之对其宠爱有加,甚至为之不婚。彼时富贵人家妻妾盈门,蓄养家妓动辄成群。他能如此待她,已足够令旁人瞠目。
一个名分,又算得了什么。他和她皆不需要。
没想到此事一传十,十传百,竟被当时权倾朝野的武承嗣知晓。美色他见得多了,然而能令男人非其不娶的婢女,倒从未听说。贪心天下的他,怎耐得住如此好奇。于是想尽办法但求一见。 。 想看书来
不道离情正苦(2)
武承嗣乃武则天亲侄儿,做过当朝宰相,被封为魏王。一度甚至差点被立为嗣,将大好江山社稷传留给他。乔知之只是一个小小五品郎中。无胆违拗,百般无奈之下,只好让窈娘出见。亦有版本传说,乔知之被逼与武承嗣打赌,赌输才将窈娘送去武家。
无论籍由何种手段,强索也好,逼赌也罢,好色贪淫如武承嗣,怎肯一睹芳容就轻易善罢甘休。乔知之实在迂腐。
武承嗣遂以教习府内姬人为由,羁留窈娘不还。一入侯门深似海。
晋代豪富石崇为交趾采访使时,曾以十斛珍珠买来白洲女子绿珠。绿珠美艳且善歌舞,石崇对其亦格外钟情。后来赵王伦的亲信孙秀贪恋绿珠日久,一再索要,石崇就是不给,恼羞成怒的孙秀竟矫诏将他逮捕。绿珠殉情,自坠高楼而死。
绿珠之死,并未换来石季伦平安。她死后不久,他就因陷党争,惨遭灭族。石家老小一十五口,全被杀害。
百年离别在高楼,一代红颜为君尽。
有人怀疑乔知之《绿珠怨》后两段非乔所作,系出自窈娘之手。几句全以女子口气而作,亦极有可能是窈娘续写。红颜为怜惜者死,与士为知己者死一样,皆是重义不虞的象征。
唐时家妓每遇主人宴客,必以歌舞侍宴,乔知之怎料想到自己竟会怀璧其罪。彼时天下,武家横行。武则天称皇,亲族老小旋即鸡犬升天。侄儿武承嗣深得武则天宠信,气焰一时无人能及。太平公主改嫁,武则天竟害死武攸暨的妻子。武承嗣霸占几个大臣家的婢女,实在算不得什么。
巨轮碾过蚁穴。与君离别,她不舍不忍,泪湿红粉,无济于事。命运面前无力奋争,窈娘深知,自己一死,乔知之定遭武承嗣报复。是以思前想后,仔细再三揣度乔知之诗中含意。
不会有错,他想她念她,一腔怨怼更无处宣泄。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人世已无路可走。她反觉心下一时豁然开朗。今生未能与他相携白首,何不待来生再续前缘。一死万难,总好过遭恶人玷污,不人不鬼苟且余生。于是,她将乔知之送来的诗帕结在裙带上,天未破晓,即投井自尽。
另有传说,当时窈娘并非直接求死,而是企图从武承嗣家逃跑。或许她仍存最后一线希望,以为可以跑回去找乔知之,从此两人潜行民间,逃脱武氏魔爪。只可惜,她身单力弱,没跑出多远便被武家家丁发现。情知被逮回去亦不会有好下场,于是索性纵身一跃,扑入路边一口枯井中自尽身亡。左右都是刚烈异常。
窈娘被强索,乔知之深悔不已。《易经》上说:“慢藏诲盗,冶容诲淫。”他饱读圣贤书,怎么便忘了。
当初如若无视出身门第,不在意家庭成见,他本该早早将窈娘正式迎娶;如若不曾让她抛头露面,不在人前炫耀她的天赋美慧,便不致招来豺狼惦记;如若不让武承嗣见到她,一刻不延误,带她逃离这是非之地,从此隐姓埋名,逍遥南山。该有多好。
象床珍簟,山障掩,玉琴横。暗想昔时欢笑事,如今赢得愁生。
举目望向窗外。秋意朗朗,长空万顷如洗,一池秋水清碧如玉。安闲美满两情相遂的日子,忽如一日被劈手剥夺,他和她,一时似还未回过神来。满塘荷花入秋渐次凋落,已绿浓红稀。床,屏,琴,尤在。一切物是人非。
窈娘一去,曾经的缤纷斑斓,一点点褪尽颜色。直至彻底灰白。
留在原地,是离别对人最冷血的惩罚。他或许曾恍惚懊憾过。当事事物物皆能轻易勾引起对她思念。他,开始不能自已。
再见定已无缘,连送去一方罗帕皆需糜费重金,他又如何奢望与她相见。没有力量置武承嗣于死地。由五品郎中升任四品侍郎,这样的“大礼”,与他痛失爱侣相比,贱如粪土。
三月,窈娘投井。四月,乔知之获罪下狱。
酷吏来俊臣等人为武承嗣一干武家权贵所用,最善长罗织罪名诬陷良臣。一旦入狱,一应严刑相加,惨绝人寰。招认与否,其结局皆难逃一死。乔知之被抄家,随后族人亦纷纷受其牵连。
八月,乔知之身死狱中。
诗人雍陶有首《洛中感事》诗,感伤窈娘被逼投井一事——洛城今古足繁华,最恨乔家似石家。行到窈娘身没处,水边愁见亚枝花。惨剧一演再演,怎不让人感伤。
奈何桥上,先行一步的窈娘并未久等。分离不过数月,爱人即与她在阴间重聚。死亡是光阴路上尽人皆抵的终点。你我定再相逢。
于最绝望时幻想出希望。死有何惧。
何处杜鹃啼不歇(1)
河上望丛祠,庙前春雨来时。楚山无限鸟飞迟,兰棹空伤别离。
何处杜鹃啼不歇,艳红开尽如血。蝉鬓美人愁绝。百花芳草佳节。
——温庭筠《河渎神》
花间词惯为各种情感饰以华丽外衣,离情亦不例外。这首温庭筠的《河渎神》,虽述及离别,仍旧倚红叠翠,溢彩流光。丽人伤心而泣,哭落的总是芬芳梨花雨。
《河渎神》本为教坊曲,原为咏庙祠。故温词一起先言泛舟江河上,远眺岸边。只见庙祠掩映在满山林木间。舟过庙前,丝丝春雨淋漓,细细密密悄然洒落。
极目,唯见楚天高远,楚山如障,连绵无绝。飞鸟难逾。伫立船头,想离人一去千万里,山高水长,无计追随。一叶小小木兰舟,载不动离愁别绪沉沉。
耳畔忽传来杜鹃凄厉哀伤的啼鸣声。两岸崖壁上杜鹃花正自怒放,花色如血红艳刺目。同名花鸟,由耳闻,至目见。杜鹃屡入诗词,与通感相关。李白亦曾有“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
值此芳菲时节,红颜惜别赏花人。更自伤,转眼好春将逝,韶华难留。
温词句与句间常随意切换意境,各意境间如何关联,是否关联,亦全赖赏词人听凭自家心意联想。他于面前铺就一张雪白宣纸,水墨泼洒自如,浑然天成。或许并未在意何处留白,何处着色。
片片断章,如山水写意,如仕女花鸟。细思量,点点滴滴触动人心。
离别二字,早见于楚辞。“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此句出自《九歌》之六《少司命》。来时无语,去时不辞,乘旋风来,载云旗归。何其飘逸逍遥。悲伤莫过于生生离别,快乐莫过于新结相识。送子之神少司命,一语道尽人间悲喜。
《青泥莲花记》中有段逸事,亦引过《九歌》中的诗句。韦蟾在做观察使期间,一次,将离开鄂州,地方官员为其设宴饯行。韦蟾于筵席上写出《昭明文选》里的两句:“悲莫悲兮生离别,登山临水送将归。”上句出自《九歌?少司命》,下句出自宋玉的《九辩》。请在座众人往下接续。
未曾想四座鸦雀无声,一时竟无人应答。席间十分尴尬。半天,一旁侍宴的酒妓“泫然起曰:某不才,不敢染翰,欲口占两句。”随即续道:武昌无限新栽柳,不见杨花扑面飞。
诗句应景入情。以柳承载起前两句的离情,亦以不见杨花,暗讽座中各位才子官员,木讷寡情,竟无一人对得出一首离别诗。白白丢了一方士人的脸。
后来,韦蟾纳此妓为妾,“翌日共载同发”。由离别而巧得新知,传为佳话。
古时远行,或为求仕,或为经商,或为征战。男儿为人,须顶天立地施展抱负,再难再苦也得咬紧牙关抬腿就走。更有南方文弱学子年年为赴春闱离乡背井,渡水翻山,跋涉千里赶到京城应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