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虽说换成两个单元合适,实际使用面积大了,而且也方便,但是对于愿意儿孙满堂的爷爷来说,在感情上是个大打击。他无法也不愿把这种伤心大声地和别人交流,只能越来越寡欢。
我那时候住校,一个星期回一次家。准备搬家的时候,爷爷告诉我他腿又疼上了,而且最近一段时间疼得特别厉害,原本歇歇就能好的腿现在无论怎么休息都不好,晚上睡觉只能把腿垂在床边,否则就疼得没法睡,发凉,麻得厉害。
我用仅仅学了一年的知识给他检查了一遍,除了脚发凉,皮肤好像有些苍白外,看不出任何异常。我安慰他说,年岁大了血液循环不好,搬完家之后每天用热水烫烫脚也许能缓解。
爷爷听到“搬家”二字眼神变得非常凄凉,他怎么和每天下棋的老头儿们解释突然搬家的事?分家对他来说是很不体面的丑事。
叔叔搬走的那天爷爷没出屋,从早上开始就在他房间里按我教的办法泡脚。他告诉我腿疼得更厉害了,尤其是脚,几乎连路都走不了了。那会儿我想到可能是神经炎。爷爷很胖,但是从来没查过血糖,我担心他早就有糖尿病,神经炎是糖尿病的并发症,很多时候是先发现神经炎后发现糖尿病的。我要带他去医院,爷爷不干,他说不愿意让街坊看笑话,人家肯定能猜到他是因为分家给气病了。
泡脚的那会儿我发现,爷爷脚上皮肤的颜色居然变得有些暗红,心想,这招还真是灵验,看样子真是年岁大了血液循环不好,烫一烫也许能管点事呢。我决定搬完了家就给他买个现在时兴的足浴盆。
虽然腿脚依然疼痛,但爷爷还得挣扎着一趟趟地跑厕所,他说人老了废物了,连尿都憋不住。我当时也没太当事,觉得是老年人普遍都有的前列腺问题,安慰他说回头买点儿“前列康”吃吃。这时,小婶和叔叔在一旁小声嘀咕说,多亏分家了,要不然以后连厕所都是老头儿把着。幸好爷爷耳聋,不知道晚辈的不孝!
老话儿讲家是不能轻易动土的,我以前一直不信,但是我们家分家的时候却应了验,爷爷就在这段时间发了病。几天后,叔叔家最后一车东西搬出去的时候,爷爷扶着墙,慢慢地蹭出来看,结果摔倒在家门口,当时就起不来了,腿怎么着都不听使唤。
当时我特别担心的就是“股骨颈骨折”,很多老年人就是因此瘫在了床上,如果还有糖尿病,褥疮更是在所难免,爷爷会很受罪。这时候我才发现,爷爷的整个小腿已经全是黑紫的了,连大腿也冰凉,不见一点血色,一看就不是当时摔的,爷爷也说这样的青紫已经有几天了。我问他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他说家里搬家本来就乱,说了不是更添乱吗?我开始意识到,我随口说过的“血液循环不好”帮他解释了一切,也耽误了一切。
叔叔停下了手里的事情,用搬家的车把爷爷送进了医院。那天是星期天,医院里只有年轻的住院医生,接诊的是我们学院的师兄,他告诉我可能是脊髓炎,但是按照脊髓炎治了两天之后没见任何好转,他又怀疑可能是大动脉炎。无论是脊髓炎还是大动脉炎,都是目前还没有完全搞清发病原因的罕见病,对于刚学了一年医的我来说,和普通人一样陌生。
再次确诊后,爷爷开始用上了激素和扩张血管的药,虽然青紫没有一点儿见减轻,但疼的感觉似乎缓解了一点儿。爷爷为此对自己的病满怀信心,他反过来安慰我说,自己一辈子没看过病,什么药也没吃过,肯定用上药就管用。因为有师兄在医院,爷爷被安排在当时一个空出来的单间,爷爷满意得不得了,认定那是他孙女的本事,他现在已经成了能在医院里享受部长级待遇的人了。
爷爷的病情在用上激素和血管扩张药的第二天加重了,原来的小便失控也逐渐变成了无尿,外科的主任被请来会诊。
因为是自己学院的附属医院,当时我也穿着白大衣站在实习医生的队伍里,跟着主任一起查房。这时我才吃惊地发现,爷爷两条腿的青紫已经蔓延到了大腿,皮肤摸上去冰凉并失去了感觉。主任检查了之后问我,这是你爷爷?我点点头。他接着问,你是哪级的?他的意思是我学了几年医。我说刚上完一年级。外科主任显然把要说出来的话又咽了回去,对爷爷的主管医生说,血栓,可能是栓在腹主动脉了,必须立即进行手术,现在看来肌肉已经坏死。
主任下意识地叹了口气,用明显责怪的口气问我师兄,怎么会想到大动脉炎?无论是从性别年龄上还是临床表现都不应该作出这样的诊断。师兄满脸通红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我知道他误诊了。
爷爷的病房里就剩下我和师兄。我给满脸疑惑的爷爷大声喊着解释说,“你腿上的血管堵上了,可能得手术,把堵在血管里的血栓拿出来,腿上的血液才能流通。”爷爷吃力地听着,理解着,点点头,伸出手来要和我师兄握手,他要谢谢他——把医院的领导都请来了给自己看病。爷爷的耳朵听不到,他始终不知道自己被误诊了,只知道自己一个从没到过医院的老头儿第一次来医院就得到了这般待遇,感恩都来不及呢。
主任向爸爸和叔叔交代说,如果不立即手术,组织坏死产生的毒素会要了老人的命;但是如果手术,可能需要从髋关节以下全部切除,也就是髋关节离断。对于爷爷这样年龄的人来说,手术创伤很大,危险也就非常大;如果不做这么大,保留坏死的大腿肌肉,只做单纯的大腿截肢,手术后因为坏死组织中细菌感染和毒素吸收仍然会威胁生命。
叔叔和我爸都犹豫了,因为手术与否同样是危险,而手术不但危险还要花钱。爷爷的工作单位早就没有了,他的医疗费报销一直是个问题。我爸问我的意见,我说那也要做呀,我们不能看着爷爷就这么着死了!叔叔反问我:你是干什么吃的?全家就你是学医的,结果你到好,把自己家人给耽误了。
其实我早就感到了我的罪过,每次看到爷爷对我、对我那个没能做出正确诊断的师兄感激的笑容,都令我内疚得无地自容,这个少见的血栓考住了我们!我敢说我是全家最想孝顺爷爷的人,拼命利用上了所有学到的知识,却仍旧没让爷爷得到应有的保护,无法证实我的孝心,我的付出也成了被指责的借口。我很委屈,也很冲动,对叔叔和爸爸说,要不是你们要分家,爷爷也不至于不舒服还得瞒着家里!
没人顾及爷爷的存在,因为他耳聋,我们就在他的病床边大声争执,爷爷从我们的表情中感到了我们的冲突,他伸手示意我过去,拉着我的手告诉我,别为他手术的钱争执,他的抽屉里还有钱,不要用我爸和叔叔的,等他好了他亲自去单位,他一辈子没看过病,就报销这一回……他却根本不知道,就算是手术成功,能救下一条命,他已经不可能再保留住双腿了,怎么可能像给奶奶找墓地一样自己去单位报销?
爷爷把他抽屉的钥匙交给了我,不再说什么话,开始安安静静地等待手术。我们都没想到,从手术室出来后,爷爷就再没醒过来。
爷爷用的是全身麻醉,手术把双侧髋关节都离断了,做双下肢的截肢。我的师兄也在手术中跟着,他出来的时候告诉我,因为没有及时治疗,爷爷下肢肌肉全都坏死了,在股动脉里发现了严重的动脉硬化,形成了严重的血栓堵塞,取出的血栓老长老长的,一直延伸到了腹主动脉,血栓取出的时候血管向外直喷血,最后结扎了股动脉,才完成了双下肢的截肢。他非常愧疚:老头儿可能够呛,我担心他过不了感染这一关。
爷爷出了手术室后一直没醒,一开始是麻药的作用,紧接着出现了肾功能衰竭,所有的并发症都在手术前的预料之中,我一开始担心的糖尿病也确实存在,它帮助了细菌的繁殖,也加重了肾功能衰竭……爷爷在手术后第5天去世了。
主任见到我就说,你们太没经验,发现得太晚了,我一上手术台就知道老爷子的命悬了……
因为爷爷突然发病,分家的事情一直搁在那里,等处理完了爷爷的后事我们回到家,街坊都围过来问。他们很奇怪,走的时候只知道他常闹腿疼,怎么连腿疼也能要人命?他们为爷爷遗憾,没等到孙女大学毕业当了真正的医生……
我强忍着眼泪跑回家,打开爷爷的房间才发现,他最后那次用的烫脚水还在盆里放着,那是他对这个罕见、严重的疾病采用的唯一治疗呀!我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那盆水就是我误诊的证据!是我的粗心和无知的证据!
我们把爷爷的骨灰送到了他自己选定的墓地,和奶奶的放在一起。开车走了两个小时,因为地方很生,走错了好几次。我们到现在也不知道,爷爷当初自己是怎么找到这儿的,他一个人得倒多少次车,得走多少冤枉路!
后来听主任讲,爷爷的病期肯定不止这几天,病重前一定已经有一段时间的不适了。我查了所有的资料,上面写的很清楚:“下肢缺血首发症状是活动时下肢肌肉疼痛,乏力,叫‘间歇性跛行’,在快速行走或者上坡时会加重。坐或者站1~5分钟后疼痛缓解,又可行走,直到再次出现疼痛。随着病情加重,患者不疼痛的间隔时间越来越短,疼痛会影响睡眠,为减轻疼痛,患者休息时常将脚垂于床边,或采取坐姿……”
这些症状爷爷都一个人忍受了,他为奶奶买墓地的时候肯定就是这样走走停停地在高低不平的山道上坚持到最后,为了止疼每天要垂着脚睡觉……只是因为他的最初症状是老人最常见的腿疼,又在劳累之后,他本不该付出的辛劳反倒成了我们忽略他疾病的理由。
我做医生之后有时也对病人态度不好,尤其是那些蛮不讲理的,不听从医嘱的病人,但是对老人我从来态度很好,我总觉得他们像我爷爷一样可怜。老人的生理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