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却靠在土墙上,半天没爬起来。
《生命的呐喊》 第四部分 《生命的呐喊》 第六十节
这天,我终于接到贺玉偷偷打来的电话,说他拉痢疾住院了。
下班后,我急忙骑自行车来到郊外的传染病医院。
贺玉避开医院的监视人员,带着我偷偷地来到院外一片刚割完的玉米地里,我俩一下子紧紧地抱在一起……
此刻,天阴阴的,飘着毛毛细雨,周围是一片灰蒙蒙的苍凉。贺玉抱来两捆干玉米秸,脱下他身上的病号服给我披上。我俩相拥着坐在潮湿的玉米秸上。
好几个月没见面了,借着从医院里射来的微弱灯光,贺玉一个劲儿地端详我,抚摸着我圆鼓鼓的肚子,问我去医院检查没有,胎儿正不正
常……我告诉他一切都好,问他怎么样,是不是天天挨批斗……
他说:“没斗几次……”
我说:“你别骗我,我都看见你挨斗了!”
“你怎么看见的?”他很吃惊。
“我去看你了。”
“什么时候?”
得知我趴着墙头去看他,他两眼噙满了泪水,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许久没有说话。
这天晚上,我们谈了好多,谈到我生孩子,谈到他会不会被判刑……
当时,公、检、法、司全部被砸乱了,法律已经变成了儿戏。这些“反革命分子”随时可能被关进监狱,甚至可能被判十年、二十年的。
说到这些,贺玉的心情越发显得沉重。
他说:“雅文,我一直在考虑,如果我真的被判刑,或者被下放农村,你们娘儿俩怎么办?”
我说:“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
“什么思想准备?”
“你要被判刑,我就等你。你判多少年我等你多少年。你要被下放农村,我就跟你去。只要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你放心好了,我永远爱你。”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这阴雨的天地之间,却震撼着一颗比这天气更阴沉、更晦暗的心……
要知道,这不是花前月下你爱我我爱你的山盟海誓,而是一个大腹便便的妻子,对前途未卜的丈夫掏出的肺腑之言。
我知道贺玉根本不是什么反革命。他就说了一句大地主刘文彩是地主的典型,他们就批斗他为地主鸣冤叫屈。他说一个大学生没钱买牙膏,可她学习非常好,他们就批判他是诬蔑社会主义大学生……
后来贺玉告诉我,在牛棚里,他一想起我对他说的那番话,就觉得再苦再难也要活下去。他说:“我当时就是为了你和孩子活着!”
是的,他是为了我们娘儿俩活着,而我们娘儿俩也是为他活着。人在这种时候,一切都变得简单了。
听我说完,贺玉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半天才说了一句:“雅文,这辈子我一定要对得起你……”
接下来,他忧心忡忡地说:“你们娘儿俩现在是最需要我照顾的时候,可我……我担心你生孩子怎么办?”
我说:“不用担心,到时候说不定他们能让你回来呢。”
“不可能,他们不可能有那份善心。”
“不回来也没关系,你早晚会回来的。”我虽然这么说,可我心里多么渴望他能回到我身边,回来照顾我和快要出世的孩子啊!但此刻,我什么都不能说。
我俩借着医院射过来的微弱灯光,端详着对方模糊不清的脸,都极力装得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心里都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凄凉与无助。我们不知明天会发生什么,不知他会不会被判刑,会不会被下放农村,更不知命运会把我们推到哪一步……
一切都是未知的。
但我们知道,我们的孩子用不多久就要出世了。
天色已晚,绵绵秋雨淋湿了我俩的衣服。贺玉几次催促我:“回去吧,太晚了。”可我一直舍不得离开他。
后来,雨越下越大,我们约好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吻别之后,这才恋恋不舍地分手。他用自行车把我驮到马路上,看着我笨笨地跨上自行车,目送我走出好远,他才转身向医院走去……
可是,当我第二次再去看他时,在玉米地里等了一个多小时却始终不见他踪影,只好去病房找他。他同室的病友却说:“他被造反派带回去了。”
“他痢疾好了吗?”
“没有。”
“没好为什么让他出院?”
原来造反派说他装病,把他拉回去批斗了。
我急忙骑自行车来到体校,要求见贺玉。造反派坚决不让见,让我马上离开。我趴在一棵树上放声痛哭……
那是我有生以来哭得最惨烈、最狼狈的一次,两条辫子都沾满了眼泪和鼻涕,哭得我都快晕过去了。后来,体委一位叫王启国的人从我身边经过,看我哭成这个样子,说了一句令我终生感激的话:“雅文,你这么哭怎么能行?会把孩子哭坏的。我去跟他们说说!”
后来,造反派终于同意让贺玉出来见我了。我和他站在体校门口说了几句话,他告诉我,痢疾好了,让我千万注意身体,别哭坏了身子,让我快回家。
这是我生女儿之前最后一次见他。
《生命的呐喊》 第五部分 《生命的呐喊》 第六十一节
“文革”结束好多年以后,我仍然害怕摩托车声,一听到摩托声就心惊肉跳。
因为体委几个造反派头头都是骑摩托车来的。那时候骑摩托车的人很少,只有极少数人才有摩托车。不记得他们来过我家多少次,但我永远记住了那刺耳的“突突“声,还有那“嘎”一声的刹车声……
这天晚间八点多钟,窗外忽然又响起了“突突”声,我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
果然又是他——
我想还是不要说出他的名字吧。他也是儿孙绕膝的老人了,不要因此而打扰了他平静的晚年生活。人还是善良些为好。再说,那不是他个人的错。他这一生也并不顺利,骑摩托车出了车祸,撞断了腿,在床上躺了一年多,出院后一条腿就跛了。所以,我就叫他老B吧。
我当运动员时老B就在体委了。我们这些运动员跟他只是点头之交,没有任何交往,也没有任何过节儿。
老B对我的态度并不恶道,而是一副很关心的样子,进门就说:“雅文,我知道你和周贺玉的感情很好。但是,为了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你应该抛开个人的感情,跟他划清界限,勇敢地揭发他的问题……”
当时,不少夫妻一方被打成反革命,另一方就痛哭流涕地揭发对方的问题,甚至要提出离婚。贺玉被关进“牛棚”以后,不少人都背地里议论我能不能离婚,有人还好心地劝我跟他离婚。可我不但不离,反而对他非常好。为此,体委造反派多次批评我“感情代替政治”。代替就代替,我才不在乎呢!
老B见我不说话,就把话题一转:“雅文,咱们都是体委老同志了,我这可是为你好!对了,周贺玉说他以前写过一些检查材料放在家里了,他让我给他带过去。”
我信以为真,翻出贺玉“文革”初期写的检查材料交给他。后来得知,贺玉根本没让他来取什么材料。
老B又问我:“贺玉平时写不写日记?”
我说:“不写。他只有训练日记。”
“啊,那就算了。”
我从1959年进运动队以后,一直写日记,但老B这句话却使我一年多不敢记日记。但不用记日记,这一年多的经历也像烙印一样,永远刻在我的记忆里……
在这天的日记里,我只写了鲁迅的一句话:“上人生的旅途吧。前途很远,也很暗。然而不要怕。不怕的人前面才有路。”
一个初冬的傍晚,我看到窗外飘起了雪花,那是1968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看到下雪,我的心情更加沉重了,按照预产期还有一个月就要生了。
这时,窗外忽然又传来一阵可怕的“突突”声,我的心顿时“咯噔”一下子……
果然又是老B,又是满脸堆笑。
他进门一边打量着屋子,一边说:“雅文,周贺玉正在反省,广大革命群众对你住在体育馆里,可是很有意见哪!”
听到这话,我下意识地瞅一眼自己圆鼓鼓的肚子,我最担心他们来这手了!
“你想想,你这种身份的人住在体育馆里,广大群众能没意见吗?咱们都是老同志了,别人不说,我不能不跟你说,”他每次来都是貌似关怀,“我劝你还是主动些好。你主动搬出去,总比广大群众逼着你搬出去强!再说,你主动搬,也能减轻点周贺玉的罪过嘛!”
“我搬走,真能减轻贺玉的罪过吗?”
“当然!这说明他认罪的态度嘛!”
“那好吧!”
“这就对了。你搬家之前告诉我一声!”
他走了,而我却傻了一般呆呆地坐在床上,直到深夜……
我没地方可去。父母家太小,住不下我们娘儿俩。再说,北方有个规矩,女儿不能在娘家生孩子,说在娘家生孩子不吉利。我不知该去哪里生我的孩子……
后来,我经常想到这样一个问题:我搬走以后,这座早已废弃的体育馆一直闲着,根本没人去住。我跟老B前世无冤后世无仇,没有任何矛盾。他为什么要撵我搬走呢?仅是为了表现他积极的革命态度?还是隐藏着人性中更深层、更不便说出的东西?同为人父的他,看着我大冷的天挺着八个月的身子无处可去,他就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吗?
我无法猜测他的内心,但我知道,荒谬的时代是没有人性可言的。
就在我走投无路的前后,体委发生了另一幕悲剧,体委副主任民主人士吴志标先生被反省以后,一个没房住的造反派头头带着全家住进吴家,同吴主任的老伴共用一个厨房。不久,吴主任的老伴投水缸自溺身亡……
无奈,我只好挺着大肚子,骑着自行车到处找房子。可是,那时候的房子比现在还紧张。再说,谁愿意收留一个反革命家属来家生孩子呢?
多少个不眠之夜,我都眼含泪水地叩问苍茫大地:天地间如此之大,为什么就没有我的落脚之地?为什么就没有我一个女人生孩子的地方?
然而,回答我的只有高音喇叭的喧嚣声,以及人世间的白眼和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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