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一直回不了榆镇。他的妾等不到他回来就临产了。我们
隔着墙听到孩子的哭声,我说,又是个丫头片子,炳爷揍了我
一巴掌,我不说了。果然是个女儿。炳爷事后总拿眼斜我,好
像那丫头不是娘们儿生的,是从我嘴里爬出来的。右角院的门
锁打开,把孩子抱给老爷太大看过,再锁回去。曹老爷心情还
好,还给女孩起了名,可是那把大锁证明了他的不痛快。他不
大计较这些身外之事,可八个孙女对谁都是太多太多了。
你就不能不想老天爷是不是在找你的麻烦。
老天爷找你的麻烦,就证明你做了亏心事。
你没做亏心事,你就得琢磨琢磨上辈子做投做亏心事。你
自己琢磨还不够,别人还要帮你琢磨,直到你觉得谁都对不住
了才罢休。曹家的仆人和佃户们就爱琢磨这些事。我也琢磨。可
是曹家倒霉的时候,我从来不像别人那么高兴。大少爷风尘仆
仆从外边赶回来,那副样子,只能让我伤心。他看出事情不妙,
可还是说笑话给大伙儿听。他说:幸亏把头夹裤档里来着,要
不就见不着我老闺女了w他哈哈大笑,让人身子骨跟着一振。同
是一个爹妈,大少爷和二少爷的不同,让奴才们怎么也弄不明
白。
大少爷得知弟弟造出了火柴,特意宴请了火柴公社的人。席
上弄醉了好几个,二少爷一根挨一根划火柴,说:你看l光满,
你看。大少爷说:我看见了。别划了。我都看见了,真好左
大路嘿嘿傻笑,后来吐了。
他喝不惯米酒。
大少爷讲了蓝巾会劫狱放人的事,少奶奶听得很仔细。她
还问:死人了没有?大少爷说:不少死!蓝巾会死了六个,脑
袋在巡房营的船上挂着呢!
有人问:怎么挂着?
大少爷说:挂着就是挂着,还怎么挂着?
宴席上没有人说话了。醉了的二少爷还在划火柴。火柴头
里搀了不同的药面,冒出绿的光和蓝的光。光里的脸一张张都
像厉鬼。只有少奶奶的脸,火花映上去,比平常还漂亮。大路
看着她傻笑。
大路后来吐了。
他跟我说:我想回家了。
他吐了我一身。
大少爷没有醉,可是舌头像是让马蜂蜚了。他对二少爷说:
就看你的了,你得想办法让她生个公的出来r
他人没有醉,话可醉了。
二少爷说:咱们给火柴取个名字吧?
大少爷说:叫乌龙好不好?乌河的乌,龙王的龙,这是我
给儿子起的名,儿子没生出来,名字留着也没用,我送给你们
了。你们好好看,火柴造得越多越好,都是曹家的儿子呢!
醉酿酿的就把名字定了。
乌龙?这不是茶么x
醒过来知道不好,也徽得改了。
那天夜里,二少爷的屋里有人划火柴。间隔不长不短,老
在划。我觉得这么玩儿的是少奶奶,不是二少爷,又说不清为
什么这样想。我攀上房顶,一心要看个究竟。堂间里没有人。火
柴光是从卧间里射出来的。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堂间地上扔
着一只绣鞋。她孤零零,不知为什么离床那么远。火柴光摇着
燃得很慢。
后来就漆黑一片了。
我的心里搁着那只鞋二
仔细看我看不见的东西口
做梦的时候还在看。
鞋动弹起来了,
3月19 }录
大路想走,曹家不放他走。火柴质量不行,好一批,坏一
批。坏的时候让人没办法,擦不着火,一擦断梗,擦着了火又
乱滴,烧人衣服。二少爷说:不能让他走,他一走前功尽弃了,
别人使不动机器。大少爷说:那好办,我们多给他钱。
给钱也没有多大用,他是真想家。闹到后来,连吃惯的饭
也吃不动了。他一直在等信。我又陪他去过一次槐镇札拜堂,教
会的邮差说没他的信,他一听腿都软了,在没人的礼拜堂里坐
了半天。马神甫人确实不坏,又送给他一罐奶酪。这一回没让
饥民抢走,可是他回到榆镇时间不长就拉稀了、在床上躲了好
几天,古粮仓的机器没有停。我给他送饭的时候,他就摇头叹
气,说:一样里一样!你、他、我,一样I
他的意思是离了他,机器照样转。
我说:你,这!我们,这了
他看了大拇指摇头。
看了小拇指,他笑了。
他心里还是那个老毛病。
他喜欢少奶奶又怕这种喜欢离了谱。
他受不了心里那份折腾。
曹家的人大老远把他请来,使他,用他,管他吃喝,管他
冷暖,可就是没人问间他身子骨难受不难受。真要把他当个人,
应该指点他到柳镇东街去吧?进了东街,他又下不了决心,是
嫌她们脏呢?还是嫌她们践呢?他要真有那份念想,我再怎么
给他捣乱也没有用。第二次去槐镇路过东街,他的眼睛都不往
旁边看了。
他宁肯一个人站在水缸里。
这叫洁身自好么?
大路的厚道说得过去了。
你让他怎么能不想家里
别怪我老提这件事。
凡事都有个根儿。
根儿呢?
咱们得找它。
难旦
比摸着自己的屁股找尾巴还难。
不是没有。
是变成别的东西了宝
它换地方了。
一天夜里,二少爷不知道是太高兴了,还是太难受了,终
子露了自己人品的底数。我睡得不牢,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叫了
一声,是女人。声音不太大,就像在台阶上差点儿踩着娱蛤,又
像抓抽蜘,一翻石头翻出一只大尾巴蝎子。第二天早展,我问
五铃儿:你昨黑间叫什么呢?
她脸红了,支支吾吾不说话。
我说:有人偷偷掀你被窝了吧?
她说:坏蛋I
我说卜你不告诉我,我半夜装鬼吓你,吓死你宜快告诉我,
你叫唤什么?
她说:不是我,是少奶奶。
我说:她怎么了?
她说:我就告诉你一个人。
按五铃儿的说法,她听到叫声就从隔间跑到少奶奶屋里去
了。她看不见卧间里的事,听到少奶奶让她出去她就出去了,她
只看见了堂屋地上的几只碗和花档架子上的一根绢带。她说绢
带像根上吊绳,碗里像是祭品,两个人里有哪个人要寻死么?
我说:你看花了眼了。
她说:瞎说里我进去上吊绳还晃呢:一夜合不上眼,它老
晃,吓死人了。
我说:你就是看花了眼了。
她说:不会吧?
我说:没看准的事别瞎说,跟我说说也罢了,你敢跟别人
说,我掐死你:
我用两只手做了个合拢的样子。五铃儿很老实,你一吓唬
她她就害怕了。她不是怕你真敢掐死她,她是怕自己说错了话,
犯下什么罪过。看她担惊受怕的样子,就像上吊绳是她挂在那
儿的。
这就对了!
那天二少爷在火柴场张落大小事情,跟往常没什么两样。他
守着调药糊的机器,手抓着摇把一直在摇,一边摇一边指使这
个指使那个,什么也没有耽误。少奶奶来送饭的时候,二少爷
才显得很没精神,很弱,脑袋有点儿抬不起来。少奶奶也有变
化,她不好意思看人,她躲大路的眼,躲二少爷的眼,连我的
眼她也躲。别人吃饭的时候,她拿了个艳子艳剥了半院子的树
皮,五铃儿跟她一块儿艳。吃饭的人都看着她,大概觉得有点
儿奇怪。平常这时候,少奶奶是躲到阴凉地的竹椅上看书去了。
我走到她跟前,对她说:留着让他们干吧,您上那边儿歇着去。
倚子我给您擦干净了。
她说:耳朵,你忙你的事情去吧。
她看了我一眼。她跟睛里的东西让人难受口她看我是看一
个知道底细的人。她在知道底细的人跟前装不成样子。还像往
日那么富贵漂亮,里面可苦透了里二十岁的女人,再怎么见过
世面,性子再硬朗,也受不了男人这副怪作派吧?读过女子学
堂,自己把自己看得不低,嫁给留过洋的少爷,自己不把自己
当神仙看就不错厂。到头来碰L些奇奇怪怪的事,多好的梦也
得破了!
她刚刚嫁过来的时候,我们天天都能看到她天生的笑容。她
笑得像个心里不装事的闺女。二少爷把她的笑容抹掉了。二少
爷抓着稻草过河,以为抓着木头,到河心才看出是稻草,一下
子就掉到水底下去了。结婚救了他的命。女人也救不了他的命。
池的命在老天爷手心儿里棋着,老天爷把他撰得出鬼,让他丢
尽了曹家的脸面,出尽了自己堂堂大少爷的丑!
他还有脸慢条斯理地给火柴调药糊。
他还有脸跟我说:给路先生拿把椅子I
他还有脸给父亲和母亲去请安。
他还有脸把大路叫过去跟他下洋棋:
最要紧的还有一件。
他还有脸跟少奶奶睡一张床万
他为什么不真的把自己给吊死呢?
我这也是瞎操心。他有脸没脸关我什么事?把他从少奶奶
的床上羞下来,谁去?我去么?我可顶得上少奶奶帐子里的一
只蚊子?l
少奶奶的哥哥到榆镇来。我们才看到少奶奶有了往日的笑
容。郑玉松问她:日子过得好吧?
她说:怎么不好,好着呢。
她哥说:在盆地里过日子闷不闷?
她说:闷什么,榆镇哪像外边那么乱。
她哥说:男人没用条帚疙瘩捶你吧?
她说;捶了怎么不捶。比你捶嫂子捶得还厉害,捶得我满
世界乱跑呢!
她说完咯咯大笑,大家也跟着笑。这是在左焦、院的廊亭里,
大家围着郑玉松聊天。二少爷和大路都在。她笑得很开心,像
一朵花儿。我知道她在装相,她不想让家里人看出她的苦处,甚
、至不想让婆家人看出她的苦处。可惜她哥哥一走,她就不再笑。
想笑笑不出来了吧?
我要是她哥哥,能不为她高兴么?
她装洋蒜装得真厉害。
不是哪个女人都有这种本事。
她把什么静惫在肚子里了f
我佩服她。
3月20日录
郑玉松来愉镇,除了探望妹妹,还在屠场买了五百斤腊肉,
在扇场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