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河白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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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河白日梦-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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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少爷,请安啦!
    他没有答话,慢慢从雨路上迈过去。我蹲下来继续干活,感
觉他好像站住了,我没有在意。我以为他在看我怎么摆弄手里
那块石头,就吐着舌头很卖劲儿地对缝儿。他一直站着不走,我
正纳闷,想抬起脸来看看,脖子上,就是脑袋和肩膀中间,耳
朵下边的这个地方,突然挨了重重的一巴掌。我跌到地上的时
候还没想到他会打我,我脸朝上,刚想爬起来,鼻子上又挨了
一拳。这次我看清是谁了,可心里还糊涂着,不明白出了什么
事。我马上想到了让大路拆掉的院子。我想喊跟我没关系史你
别打我!可是我咬紧了嘴,一个字也喊不出。我不能喊r我还
没弄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没弄明白他是不是疯了。他下手真狠,
打中我的时候颠乱的眼里好像很快活。我不躲,我连头都不低,
干脆让鼻血顺着下巴、脖子往下流。他打我一下,我在心里数
一声,数到十一下的时候,出屋的五铃儿看见了,杀猪一样叫
起来。我听到了少奶奶的声音。
    她喊:住手,跟他没关系i
    又喊:耳朵,还不快跑!
    我凭什么跑?他打了我第十二厂,又打中了我的鼻子,我
倒退了好几步,总算站住了,可热乎乎的血窜到嗓子里又从嗓
子里喷出来,红红的一帘儿水,让人腿软。大路跑出来,揪住
了二少爷的衣领,把他往后提。
    他问:什么事?l什么事?】
    二少爷愣了一下,看着自己的手。上边有我的血。他又看
看我。我的脑袋差不多成了血葫芦。他用手背擦擦脑门,好像
要想一件事,可是想不起来。
    大路叫唤:打我!打我l
    他把发呆的二少爷推到廊子里去了。我知道自己的样子太
难堪,连忙钻进了小耳房。我从褥子的破洞里向外抽棉花,堵
严了鼻子之后,擦脸,捡袍子的前襟,擦手。我脑袋里嗡嗡的,
不想动,也不想出去。五铃儿进来看我,一看衣襟泡了那么多
血,抽抽嗒嗒哭起来了。
    我说:又没揍你,你哭什么?
    她说:光汉少爷怎么了?
    我说:不知道。心里不痛快吧?
    她说:他算个正经人吗?他算吗?
    我说:你别胡说八道。你帮我给大路弄饭去,我这样出不
去。晚上帮我把袍子洗洗,明天还得穿呢。
    我心里很踏实。我已经想明白了。他打我是以为我在大路
跟前多嘴。可是我没多嘴口向大路透了底的只能是少奶奶。如
果这就该打,他应当打少奶奶。他打r我,等于我替少奶奶挨
了这一顿口我舒服i不过,二少爷心里兴许是明白的。他打我
是给人看。打一个不该打的人给一个该打的人看!他打我的时
候眼里蹦着一个字:狗!
    狗J!
    他打我终归是打对了。
    我活该生
    可是那关我咽着自己的血,一直在想,如果他像打我一样
打少奶奶,我就杀了他l别说打十二下,就是打一下,我也要
让他偿命!我在暗夜中自己问自己,你敢么?你这狗奴才敢么?
    我说:敢!
    可是突然变成凶神的二少爷并没有动少奶奶一指头。他很
老实。五铃儿说他手里摸着鞭子在油灯跟前叹气落泪,稀奇古
怪地骂自己,把自己骂成了猪狗不如的蛆一样的人。不过他没
想像上次那样求少奶奶抽他,他只把手心扣在灯罩子上,自已
给自己燎了鸡蛋那么大的一个水泡。。五铃儿说:肉皮晾啦晾啦
的,都闻到糊味了!
    这个没出息的疯子!
    让人说他什么好呢?
    欲说还休!
    欲说还休万
    却道天凉好个秋了。
    我可怜他。
  3月26日录
    炳爷问我你的鼻子怎么了,怎么歪了?我说没事,在台阶
上绊了一跤,叩门闲子上了。他说宅子里台阶那么多,你上。卜
下下小心着点儿。我说知道了,往后走路我长着眼。我不想让
人知道自已挨了揍。我心里有数。让佃户们知道我像狗一样让
人打,他们会用叫人难受的眼光看我。我得挺着腰板走路,跟
没事一样。
    二少爷打了我以后,他再也不提这件事,也跟没事一样了。
不过他看我的时候,就像在找他打在我脸上和身上的记号,就
想要寻找一个重新下手的地方。我不得不提防着他。他要选一
个机灵的雇工跟他学配药,试了几个不行,结果选中了我。我
不想去。他对搭配各种药面着迷得发了狂的样子让我不放心。我
怕我跟着他着迷。我喜欢药面。可是我不喜欢炸弹。他就是一
颗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爆开来。我想躲着他点儿。
    我说:我去了,谁伺候路先生?
    他说;他用不着伺候。
    我说:他干活爱出汗,老得给他测毛巾。
    他说:让五铃儿帮你做。
    我说:好吧。我去。
    我去了调药间,一个像坟窟窿一样的鬼地方。最初光很暗,
过一会儿就什么都能看见了。二少爷慢吞吞地走来走去,变成
了像老娘们一样认认真真细声细气的人。他让我分辨白粉、玻
璃粉、石膏粉,让我用手指肚儿一次次摸它们,他让我闻松香
和骨胶,闻锰粉和硫磺。他说话很轻,’像咬耳朵,像说梦话,像
背着人偷偷地乐着什么。
    他说:分开没什么,凑在一起就大不一样了。
    他说:你让它们怎样就怎样,它们在你手里。
    他还说:耳朵,把自己也当一样东西放里吧d
    他说:耳朵,别对着药钵打喷嚏。
    配药的法子就那么几样儿,他嘟嘟嚷嚷的话可是数不清了。
以后,我一个人在屋里呆着,老能听见他在说话,一会在墙角,
一会儿在哪个坛子里,瓮声瓮气的,比他平日的冷冷的声调强
多了。他在配药面的时候是个温和的平静的人,像留洋以前那
个二少爷。不过我知道他早晚会突变了他的脸色,在点药面的
时侯,在谁也摸不准的奇奇怪怪的时候!
    二少爷开始经常离开愉镇了。看伤、买料、会朋友、逛商
会,他成了出人县城和府城的常客。火柴场由洋人稳稳当当地
管着,大少爷和炳爷倒不在意二少爷的闲荡。炳爷只是疑心二
少爷是不是厌倦了婚后的生烙,在外面泡上了姨子?他说人生
一世,见过世面的没见过世面的,逢上这路毛病都免不了犯一
犯的。犯了也没关系,只要惦记着自己的窝儿就行。
    炳爷问我:少奶奶不像是拴不住他吧?
    我说:不知道。我老看见他们俩在廊亭里抱着脑袋吃嘴儿。
别的我不知道。
    我向老管家撒了谎口吃嘴儿的事我想象过,可是从来没见
过。我看见的完全是另一种情景,在另外一个地方。最要命的
是,里边没有二少爷。
    那是古粮仓的机器房。在刨片机后边坐着大路,在剁梗机
后面坐着少奶奶。他们相隔有五六尺,每人坐着一个竹箩,扭
着脸彼此看着。他们肯定在做一件不想让别人看到又忍不住要
做的事情。他们想吃嘴儿里可惜离得太远了。只能努嘴儿!大
路努一下,少奶奶跟着努一下,没完没了地努着学着。大路在
吹口哨,少奶奶在跟他学,学不会就一遍又一遍重来,事情乍
一看就是这个样子。可是,机器正轰轰地转着,少奶奶嘴里学
出声音没有,谁听得见呢?努到最后,少奶奶撅着嘴唇不动了,
在吹一个谁也听不见的长长的曲子口
    她的嘴唇很肥,又嫩又红,撅成粉红的圆圆的一个环。大
路傻了一样看着她,整个人眼看要被她曝进去。我一眼断定少
奶奶嘴里没有口哨,只有一个让人伤心的密谋。他们以为谁也
看不出,我看出来了】他们怎么能知道我像古粮仓的灰尘一样
每时每刻都笼罩着他们,监视着他们呢?!他们瞒不过我。他们
跑不了!
    我己经做好了准备。可是我跟炳爷撒谎,说二少爷和少奶
奶在廊亭里抱着吃嘴儿。我想干什么?我不想干什么。我只是
身不由已地成了密谋的一部分了。
    我想看看。
    偷偷看看。
    看看由别人来做我朝思暮想的一件事会是什么样子。看看
天会不会塌下来,地会不会陷进去。看看我白日梦里的神一样
的女人怎样真的不停地叫起来里
    我耳朵里塞满了鸽子的叫声。
    我受够了没完没了的白日梦里
    我不受它了。
    我和老荒儿在古粮仓守夜,那种酸溜溜的预感又浮出来了
催命一样把我催到回榆镇的路上。天阴着,琼岭后边滚着秋雷
风很凉。看不清夜路,走得又慌张措乱,几次跌了膝盖。溜进
镇街时落了雨,赶到右角院墙外去爬那棵榆树,树皮湿淋淋的
像抹了油,差点儿爬不上去。雨声里有大少爷的妻妾、一同耍笑
的声音,黑着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骚反骚炭地骂着,受不了
咯吱又唆唆地笑起来。我光着脚,脚心挨着凉凉的硬硬的黑瓦,
很痒痒,一直痒到脊梁上,心上。我来到左角院靠着假山的墙
头,雨已经一F得很大了,院里院外的树在风里摇成了一片,哗
哗的,分不出是风响还是雨响。
    在一个秋雷前头,有电光在天上一闪,照亮了许多景致。我
正在注视上房的角路,突然觉着墙和假山之前的夹道里有不祥
的动静。雷声一波波滚过来。电光再也不见了。我立在墙头,揪
一冬…一
着一条胳膊粗的树枝,一动不动。可能是树影。也可能是淋着雨
的人在翻滚。是他和她裹成一个人像一条大鱼一样在水洼里蹦。
我觉着自己正被秋风托起来,比一张竹纸都轻了。电光又闪了
一「,我真真地看见乱成一团的是墙外这棵老树的影子,夹道
积了水的地面上翻滚腾挪的东西已经永远不见了。我看花了眼
吧?我是中了白日梦的圈套看花了狗眼了吧?!
    我跳进夹道,趴在水洼上闻,只有树叶的味儿、草味儿和
石头的味几。我在水里摸,雨点儿打着手背,手心里摸到的是
卵石,枯树枝子和泥。我像个大傻蛋,中了邪,认定那地方还
留着少奶奶的温度,就在水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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