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我也笑了。
“那20支蜂王精呢?她吃了?”我问。
“没有。谁也没吃,现在还放在那屋里呢。”他又笑了,“比起运动员来,我真算不上什么辛苦。而且说实在的,和运动员在一起,我吃的比我爱人总还强点儿。今年到漳州采访,运动员一天七块二的伙食,女排的领队张山沛同志非拉着我和运动员一起吃饭。我不去,他说:‘你是中国排协请来的客人!’他知道我身体不好,工资不高,又没有什么额外的补助,就想出了这么个高招,让我营养营养。他还对我说:‘冬训下来,你到我们这儿来,我们负责调理你的身体!’吃不吃算不了什么,听着这话,心里热乎……”
我不打断他,静静地听着。他谈兴正浓,心潮起伏,接着用他那频率很快、流畅而又动情的声调说着:“这次在秘鲁,张一沛知道我解说时爱口渴,特意送来了许多水果,香蕉、柑、橘子,还有大西瓜,秘鲁的水果很多。一到吃饭的时候,曹慧英啦、梁艳啦、陈招娣啦,郎平啦……一大帮人就非把我拽过去,递给我榨菜、八宝菜、豆瓣辣酱……全是国内的咸菜,吃得真带劲儿,好像跟在北京吃的不是一个味儿似的。9月25日,在利马的阿玛武达体育馆,中国女排获得世界冠军,袁伟民、邓若曾走到转播台前,对我说:‘谢谢你!’谢我什么呢?冠军是她们打下来的呀……”
他一共转播了几百场比赛,多少球队夺得了冠军,多少运动员捧回了金牌。他呢,没有得过一块金牌。可是,运动员们心里清楚,那每一块金牌上都有他的心血和汗水。秘鲁的世界锦标赛结束后,孙晋芳、梁艳、杨锡兰捧着闪闪发光的世界冠军的奖杯,专门要和他照张相留个纪念。“你和我们同呼吸,共命运!”女排的运动员这样对他说。他觉得这便是奖给他的金牌。
今年春节,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的团拜会上,荣高棠同志对中央台的顾问耿耀同志说:“宋世雄,我们体委要给他请功,要发给他一枚金牌。”
“应该!”耿耀同志赞同。
他并不希望得到金牌。他也不愿意要勋章。现在,他连一篇写他的报告文学都害怕哩。他只愿意老老实实地工作。他只希望永远不离开他的话筒。
正谈到这儿,房间的门被推开了。是他的爱人钟瑞同志进来。我的采访又出现新的波折。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记体育播音员宋世雄(4)
电话风波。采访中断。他害怕什么呢?……
“体委刚才给你来了一个电话……”
钟瑞同志对他讲着。我看到他的眉头蹙了起来。眼睛里闪过一丝荫翳。
“老肖同志,我看,你还是不要写我得了。这次,咱们认识了,就是朋友了……”他微笑着,对我重复着早上刚见面时讲过的话。那笑不大自然。
为什么一个电话,又使他退缩了呢?他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呢?
“我实话对你说,我真是不愿意任何人来写我。不过,要是体委的同志写我,我还可以好讲,因为我传播体育比赛,体委的领导有过指示呀。你呢,《文汇月刊》,别人问起来,我不好说了呀……”
我明白了。他的担忧也许并不是多余的。人怕出名猪怕壮。我应该设身处地替他想,不必强人所难。既然体委有同志写,我不必再去锦上添花。
我们两人都没有情绪了。采访中断了。我合上笔记本,起身告辞。
走在路上,我忽然想到:我为什么非要写他不可呢?我是要仅仅写他吗?他进行体育解说工作20余年,为什么到他42岁的时候,突然受到大家的关注?他才像一颗迟迟升上天空的星,闪烁着光亮?
去年,从日本转播完世界杯女子排球赛归来,他收到一包沉甸甸的茶叶,地道的黄山绿茶,散发着阵阵清香。里面夹着一封信,字写得酣畅、漂亮,写信的人是黄山脚下屯溪一位60多岁的老太太。“我们全家人都爱听你的解说,一直想送你点儿东西,表表我们的心意,就是不知送什么好。今天,偶然在《人民日报》上看到一篇文章,知道你爱喝茶……”多么心细啊,居然从一篇普通的报道的字里行间,找到了她和全家寄托情思的地方。那是一颗母亲般才会有的细致又真挚的心……
今年,他刚刚从秘鲁、阿根廷归来,一位解放军工程兵的战士不知从哪儿打听到他家的地址,特意风尘仆仆远道而来。战士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留下两包糖。敬了个军礼,战士走了,甜味却一直萦绕在心头……
另一位厦门杏林电厂的工人寄来一张包裹汇单。包裹汇单上什么也没写,只是在“内装何物”一栏中填写着“绢花”两个字。不尽的心意,都在这不言之中了,像高超的国画中的空白,引起人那样多的遐想……
今年夏天,他在香港。一次,到一家上海餐馆吃饭,遇到一位厨师,老家在河南。一听说他是宋世雄,是专门来转播世界杯足球赛的,顿时兴奋起来,一把握住他的手说:“这顿饭我请客了!”他掂勺拨火,亮出了拿手的技艺……
茶叶,糖,绢花,一顿美味的盛餐。还有那无数封雪片似的来信……为什么?他为什么赢得了无数球迷们的爱戴?他觉得受之有愧。年初时,他给黄山脚下那位细心而善良的老太太买好了两本挂历,想回敬给老人。可是,一忙再忙,如风,似云,到处飘荡、奔波,挂历还在书架后面,他没有工夫寄出去。眼瞅着1982年就要过去了呀。他常常为此而感到歉疚。
一球连着10亿人的心呀!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动人心魄的体育热呀!简直像飓风,席卷着全国。体育比赛中包孕着民族的精魂,老百姓对他一个普通体育解说员的拳拳心意,表达的是对祖国兴旺发达的真诚愿望。围坐在电视机、收音机旁,大家并不仅仅是听他的解说,而是在听着祖国前进的咚咚脚步声啊!
我要写的目的,是这个!
是的,没有这股体育热的洪流,便不会涌现出他宋世雄。在这股洪流中,他和数以千万计的观众、听众一样,不过是一朵激扬的小小的浪花。写他,又不仅仅是在写他。谁能够把浪花和整个洪流分得开呢?
该怎么办?写?还是不写?我分别给体委打了个电话,给《文汇月刊》编辑部写了封信。
电话通了。原来并不是体委给他打的电话,而是他和爱人商量好的,由他爱人给体委打通的电话。哦,是他在害怕,才对我略施小计。为什么呢?一篇报告文学竟有那么大的威力和作用吗?报告文学就真的是那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吗?
编辑部来电报了:他们和体委的同志通过长途电话,决定还是要我来写,而且要抓紧,务望月底交稿。
我犹豫了。不知该怎么办。
记体育播音员宋世雄(5)
他有他的理由。我有我的道理。再次叩响他的房门……
在接到编辑部电报当天晚上,中央电视台的小战同志找到我:“宋世雄连找我两天了,他老兄两宿没有睡好觉了,托我转告你,千万不要写他了。”说罢,小战苦笑了。
这里面还有故事哩。
宋世雄到电视台找小战,没有找到,又忘记了小战的名字,只好凭印象,大概一说。电视台的同志误以为是一位翻译同志了。恰巧,翻译也没在。“不行,我有急事要找到他!”人家见他这样着急,从档案里查到这位翻译的地址。他骑上自行车,找到翻译家。恰巧,翻译不在家,翻译的爱人拿过相片请他辨认:他究竟找的是不是这个人?急得他竟一时眼睛发花,看不准究竟是不是前几天见过的小战了。最后,只好说:“你问一下,前几天他是不是带着一位同志采访过我,要写一篇报告文学?如果是,请他晚上务必到我家找我一趟。如果不是,就算了。”这位翻译是个球迷,一直爱听他的转播,晚上回到家里听爱人一说宋世雄找他,立即驱车登门,兴致勃勃和他聊起球赛来了。他心事缠绕如麻,哪里有心思聊天呀!只盼望着快点找到小战,转告于我,了却他一桩积压在胸中的心事。送走了谈兴浓郁的翻译,他忽然想起了,啊,小战的名字就在自己笔记本上记着呢……
报告文学,对于他简直成了不祥的华盖云。22年的播音生涯,他转播过那样多的重大体育比赛,他愿意看到众多的记者去采访那些为祖国赢得荣誉的运动员、教练员。他并不愿意有人来采访他。他愿意看到无数的运动员、教练员得到光闪闪的金牌。他并没有想到自己要得到一块金牌。他也不想为自己招惹一次不必要的麻烦。
兴致勃勃地听完小战这番讲述,我乐了。这位在电视广播话筒前激情万分的活跃人物,性格是多么爽朗、豪放。在现实生活中,为什么竟如此软弱,如此瞻前顾后呢?这是一个性格多么有意思的人物呀!我倒燃起了要写写他的兴趣和愿望。
也许,人物的性格都是这样具有两重性吧?事业上的强者,内心世界也有软弱的一面。正像灯,有光,必定有影一样。宋世雄面临一篇小小报告文学所表现出来的惊慌、心悸,难道仅仅是因为他一个人具备的偶然的、特殊的性格因素吗?它能告诉我们的读者一些什么新鲜的、有意义的、受到启发的东西吗?当然,它能够反映出宋世雄谦虚、心地善良、老实本分的一面。同时在他的身上,还会看到什么别的折光吗?宋世雄笑笑,一个劲儿地说没有。真的没有吗?他不说,我也不好去揣测。留下一串删节号,让读者去分析吧。相信吧,读者是最聪明的。我应该再去拜访拜访我这位有意思、有性格的新朋友。
我再次叩响了他的房门。
他仍然婉言劝我不要写了。他有他的理由。
我仍然坚持要写。我有我的道理。
他笑笑,无可奈何。
我笑笑,握握他的手。
……
2008年北京奥运会老宋重新出山,解说他最熟悉、富于感情的女排比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