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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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传-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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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传  第四章  一九一七(14)
这年十二月,周作人参与发起成立北京大学歌谣研究会,并与沈兼士共任主任。他的贡献在于,两年后《歌谣周刊》创刊,坚持不将所谓“猥亵的歌谣”排斥在征集对象之外。所撰《发刊词》有云:“本会搜集歌谣的目的共有两种,一是学术的,一是文艺的。……歌谣是民俗学上的一种重要的资料,我们把他辑录起来,以备专门的研究;这是第一个目的。因此我们希望投稿者不必自己先加甄别,尽量的录寄,因为在学术上是无所谓卑猥或粗鄙的。从这学术的资料之中,再由文艺批评的眼光加以选择,编成一部国民心声的选集。”足可见其明达之处。以后他与钱玄同、常惠一起以个人名义征集,“我们所搜集的不单是歌谣,凡是猥亵的故事笑话以及猥亵话都在收罗之列”341。他还作《猥亵的歌谣》一文,专门论述此事。然而这项严肃的研究终未完成,搜集的资料亦已散失。
  四
  周作人患了一场大病——一九二〇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日记云:“晚颇疲倦。”二十四日:“晚微热。”二十五日:“热三十八度三分,咳嗽。”二十九日:“上午往山本医院,云系肋膜炎。”次年一月一日始“卧病”。这对他的情绪、思想影响很大。在一首题为《梦想者的悲哀》342的诗中,说:“‘我的梦太多了。’/外面敲门的声音,/恰将我从梦中叫醒了,/你这冷酷的声音,/叫我去黑夜里游行么?/阿,曙光在那里呢?/我的力量真太小了,/我怕要在黑夜里发了狂呢!/穿入室内的寒风,/不要吹动我的火罢。/灯火吹熄了,/心里的微焰却终是不灭,/只怕在风里发火,/要将我的心烧尽了。/阿,我心里的微焰,/我怎能长保你的安静呢?”与先前在新村运动中那种兴奋坚定大为不同,似乎已从理想回归现实之中,仅存“心里的微焰”而已。三月初稍愈,译了千家元麿的短篇小说《蔷薇花》,所作论文《欧洲古代文学上的妇女观》才成半篇,即因病情又复恶化而辍笔。
  三月二十九日周作人入住山本医院,五月三十一日出院。“在医院里的时候,因为生的病是肋膜炎,是胸部的疾病,多少和肺病有点关系,到了午后就热度高了起来,晚间几乎是昏沉了。这种状态是十分不舒服的,但是说也奇怪,这种精神状态却似乎于做诗颇相宜,在疾苦呻吟之中,感情特别锐敏,容易发生诗思。我新诗本不多做,但在诗集里重要的几篇差不多是这时候所作。”343包括《过去的生命》、《中国人的悲哀》、《歧路》、《苍蝇》和两首《小孩》,都是鲁迅探望他时笔录下来。这些诗流露出更为浓重的迷惘彷徨之意,《歧路》344一首尤其明显:“荒野上许多足迹,/指示着前人走过的道路,/有向东的,有向西的,/也有一直向南去的。/这许多道路究竟到一同的去处么?/我相信是这样的。/而我不能决定向那一条路去,/只是睁了眼望着,站在歧路的中间。/我爱耶稣,/但我也爱摩西。/耶稣说,‘有人打你右脸,连左边脸也转过来由他打!’/摩西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吾师乎,吾师乎!/你们的言语怎样的确实啊!/我如果有力量,我必然跟耶稣背十字架去了。/我如果有较小的力量,我也跟摩西做士师去了。/但是懦弱的人,/你能做什么事呢?”

周作人传  第四章  一九一七(15)
六月二日周作人到西山碧云寺养病,九月二十一日返家,十月重回北京大学授课。养病时所写《山中杂信》345,揭示自己的心境说:“清早和黄昏时候的清澈的磬声,仿佛催促我们无所信仰,无所归依的人,拣定一条道路精进向前。我近来的思想动摇与混乱,可谓已至其极了,托尔斯泰的无我爱与尼采的超人,共产主义与善种学,耶佛孔老的教训与科学的例证,我都一样的喜欢尊重,却又不能调和统一起来,造成一条可以实行的大路。我只将这各种思想,凌乱的堆在头里,真是乡间的杂货一品店了。——或者世间本来没有思想上的‘国道’,也未可知,这件事我常常想到,如今听他们做功课,更使我受了激刺,同他们比较起来,好像上海许多有国籍的西商中间,夹着一个‘无领事管束’的西人。”“托尔斯泰的无我爱”、“共产主义”、“耶佛孔老的教训”大抵与他曾经宣扬的新村同属理想主义与启蒙主义,“尼采的超人”、“善种学”和“科学的例证”则与此相对立。及至下山前不久,还说:“我的思想实在混乱极了,对于许多问题都要思索,却又一样的没有归结。”此种思想上的两重性,对于周作人来说是新的气象,以后一直延续下去;要而言之,其一趋向“兼济天下”,其一趋向“独善其身”,分别与他身上的“流氓鬼”和“绅士鬼”相呼应。——《山中杂信》是写给《晨报》的编辑孙伏园的。他本名福源,是周作人在绍兴时的学生,一九二〇年进《晨报》编登载学术文艺的第七版,一九二一年十月十二日该版扩展为《晨报副刊》。孙伏园所编《晨报》第七版和《晨报副刊》之于周作人的意义,犹如从前的《新青年》及《每周评论》。
  西山养病期间,周作人读了多部佛经。“这回所看的都是些小乘经,随后是大乘律。”346或为家人带来,或向佛经流通处函购。以后他说:“我读《梵网经》菩萨戒本及其他,很受感动,特别是贤首戒疏,是我所最喜读的书。尝举食肉戒中语,一切众生肉不得食,夫食肉者断大慈悲佛性种子,一切众生见而舍去,是故一切菩萨不得食一切众生肉,食肉得无量罪。加以说明云,我读《旧约·利未记》,再看大小乘律,觉得其中所说的话要合理得多,而上边食肉戒的措辞我尤为喜欢,实在明智通达,古今莫及。又盗戒下注疏云:‘善见云,盗空中鸟,左翅至右翅,尾至颠,上下亦尔,俱得重罪。准此戒,纵无主,鸟身自为主,盗皆重也。’鸟身自为主,这句话的精神何等博大深厚,我曾屡致其赞叹之意。”347与十六年前那次阅读佛经相仿佛,这回对于周作人来说,又好比一场精神洗礼。“明智通达”、“博大深厚”的气象,以后也在他的笔下显现出来。

周作人传  第四章  一九一七(16)
与此同时,世事亦在他的关注之中。“但每天的报里,总是充满着不愉快的事情,见了不免要起烦恼。或者说,既然如此,不看岂不好么?但我又舍不得不看,好像身上有伤的人,明知触着是很痛的,但有时仍是不自禁的要用手去摸,感到新的剧痛,保留他受伤的意识。但苦痛究竟是苦痛,所以也就赶紧丢开,去寻求别的慰解。”348他写了多篇抨击现实的杂文。其中《碰伤》349系针对新华门前军警殴伤索薪教员事件而作,又是用的“别扭的写法”。他说:“事情出在六月上旬,事后政府发表命令,说教员自己‘碰伤’,这事颇有滑稽的意味,事情是不愉快,可大有可以做出愉快的文章的机会,我便不免又发动了流氓的性格,写了一篇短文。”350
  《美文》351也是周作人的一篇重要之作。其中说:“外国文学里有一种所谓论文,其中大约可以分作两类。一批评的,是学术性的。二记述的,是艺术性的,又称作美文,这里边又可以分出叙事与抒情,但也很多两者夹杂的。……读好的论文,如读散文诗,因为他实在是诗与散文中间的桥。”352作者提出:“在现代的国语文学里,还不曾见有这类文章,治新文学的为什么不去试试呢?”“我希望大家卷土重来,给新文学开辟出一块新的土地来,岂不好么?”现代文学史上的随笔或小品文,即由此发端。而自觉地表达有关白话文的文体意识,这在中国大概还是第一次,其意义并不限于随笔写作。“文学革命”至此才从“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353的程度更上一层楼。周作人曾举自己的《祖先崇拜》为例说:“它只是顽强地主张自己的意见,至多能说得理圆,却没有什么余情。”354这也可以用来批评包括周氏在内的第一代白话文作者此前多数文章。胡适说:“这几年来,散文方面最可注意的发展乃是周作人等提倡的‘小品散文’。这一类的小品,用平淡的谈话,包藏着深刻的意味;有时很像笨拙,其实却是滑稽。这一类作品的成功,就可彻底打破那‘美文不能用白话’的迷信了。”355正道着《美文》及周作人等随后将此种文体意识付诸实践的特殊贡献。前述《山中杂信》、《碰伤》,以及先用日文后用中文写的两篇《西山小品》,就是周氏最早一批美文之作。
  周作人说,他在西山“一边养病,一边也算用功,但是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工作,主要的只是学习世界语,翻译些少见的作品。后来在《小说月报》上发表的从世界语译出的小说,即是那时的成绩”356。周氏开始自学世界语尚在此前,一九二〇年九月二日“阅Jones世界语教本了”,十月二十日致长岛丰太郎信中则云:“我正在学习世界语。书能稍稍读一些,但尚不能用世界语写作。”357九月二十三日“译世界语小说二篇”,即波兰普鲁斯作《世界的霉》358和亚美尼亚阿伽洛年作《一滴的牛乳》359,是他这方面最早的译作。周作人宣传新村时即已提倡世界语:“将来因时势的需要,可以在国语上更加一种人类通用的世界语,此外种种国语方言,都任其自然,才是正当办法;而且不仅言语如此,许多事情也应该如此的。”360现在学习这门语言,则有如当年学习俄文,旨在搜罗难得的材料,以便从事移译。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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