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陈家去……”
不过陈隆毓的这个许诺最终也没有实现,陈旺宗当时给妹妹堆起的那个小坟头,这许多年应该也不会有人过问,恐怕早就风吹雨淋的成了平地。那天下午,陈根清曾试图带我去寻找,可显然他离开这里太久,根本无法记清当时的路,我们在山上来回走了好几个方向,最后又回到了原地。“这辈子,我觉得我欠我小姑的最多,她对我那么好,我却没有任何机会能够回报她。”陈根清站在一块石头上,眼睛直直地望着山脚的村庄,话刚说完眼角就流出了泪水。
马德全有没有到部队上去问谁也不知道,反正陈隆毓并没有去,陈旺喜死后,部队上来过一回人,是一个小战士,他是来传达上级的指示的,根据部队首长的指示,他把陈旺喜的军人证还有一些其它物品送了回来,并且说部队上研究后认为,陈旺喜的死是意外,所以不能定为烈士,不过部队还是给了一些抚恤金,只是她的家属不能享受烈士家属的待遇。
不是烈士家属,那就还是普通人了,得到这个消息,马德全顿觉轻松许多,这些年来由于有陈旺喜这个军人的存在,他在面对陈家时一直非常别扭,现在这个历史终于可以结束了。可恰恰就在这时,全国性的运动开始了。其实在陈旺喜还没死的时候,运动就已经开始,黄羊堡到底是比较偏远落后的地区,什么事情都要比其它地方慢半拍。
运动刚开始的时候,村里的人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有马德全感到了紧张,不仅仅是因为频繁地到乡上开会,每次会上公社干部都情绪激动地又喊又跳,而是在前一年,一些事情就已经开始露出苗头,县里的副县长带着一个工作组到了乡公社说是进行什么四清,一番审查之后罢免了全乡差不多一半村子的生产队长,有些问题严重地还带回了县城,马德全由于人比较老实不爱出风头,就侥幸没有被追查,可这却让他心里落下了病根儿,一听有什么运动就开始提心吊胆。马德全怎么也是个村干部,和普通社员之间还是有些距离,自然不会和他们成为莫逆之交,而且有些心事就是关系再近也不能告诉他们,要说也只能说给自己家里的人听,比方说他的儿子马革命。
马革命那时已经三十多岁,人也成熟老练许多,马德全的全部希望也自然都在儿子身上,准备自己退下去后让儿子接他的班。马革命当时听马德全说完,眼珠子转了几下就说:“爹,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党中央是要让咱们开始斗争啊!”马德全就问:“斗啥儿争,早就解放了还斗谁?”马革命就有些不屑地说:“爹,亏你还是老共产党员呐,连主席他老人家的心思都不明白。全国是早就解放了,可反动分子还没有消灭干净啊!你看看,这不那些守旧派保皇派走资派又在兴风作浪啦!我前两天在城里看到学生们在贴宣传单,就问他们,他们说党中央里有些领导干部思想变了质,想发动各地的旧分子和主席他老人家作对,他们要保卫主席彻底打倒这些旧势力。”
马德全这才想起前两天是让儿子去了一趟县城。马德全想儿子要有出息,就不能让他一辈子都在马车班里,所以他把马革命调进生产队的办公室,平时大大小小跑腿的事儿都交给他办,希望能让他得到锻炼尽快接起自己的班。马革命去县城是到造纸厂打听原材料的事儿,马德全也是在乡上开会时无意中听其它村干部说的,说县上的造纸厂收稻秸做纸浆想不到还那么值钱,以前那些东西都烧火做饭了真是可惜。马德全听后也动了心,村里除了种地没有其它经济收入,生产队的账本上从来都没有富余的钱,马革命羡慕人家村的拖拉机都羡慕了好几年,说要是咱们村能有该多好,到时成立个拖拉机班,那玩意比牛马结实跑的快还不用人饲理。于是马德全就让儿子去城里探探路,他们这穷乡僻壤好东西没有稻秸还不有得是,如果真那么值钱以后就不允许再烧了,山上的杂草灌木多得是,都把稻秸省下来去卖钱。
马革命回来后说造纸厂收是收,就是要自己送去,一分钱一斤,他已经算过了,村里离造纸厂一百多里地,让社员用小推车推着送去是不现实的,如果雇别人的拖拉机,一车拉二千斤能卖二十块钱,可拖拉机跑一趟城里也得二十块钱。马德全听儿子说完瞪着眼睛愣了半天,最后忿忿地说:“他娘个毬的,那还送的啥意思?”事情自然也就算了。不过马革命这一趟城里没白跑,他看到了城里热火朝天的运动,回来后再听他爹说起这段时间频繁的开会,就预感到要出大事情。
果然,马德全又一次从乡上开会回来后说,城里已经成立了革委会,取代原先的县政府主持工作,乡上也准备成立乡革委会,根据上级的指示对所有的干部进行清查,挖出那些隐藏在革命队伍内部的走资派保皇派,还说县里早就开始进行,已经揪出了不少人。马革命就问,都是些什么人?马德全说听说都是政府里的大官,连县长都下台了,了不得!说着还摇了摇头,似乎十分慌张。
那时农村不是运动的中心,城里的斗争早进行得如火如荼,乡下却鲜有动静,那个年月,人一听到斗争就胆战心惊,首先想的都是明哲保身,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会去掺合和自己不相干的事。黄羊堡的社员一直都很安份,他们每天小心翼翼地进出,除了下地干活儿就连闲话都开始少说,生怕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就会给自己惹上麻烦,就这样眼瞅着就要平静地进入又一个冬季,大家又可以安稳地蛰伏上几个月时,马革命却又一次去了城里。马革命回来后就慌张地对马德全说,“爹,现在形势已经非常清楚了,咱们也要赶紧发动斗争,要不就得给别人当斗争的靶子。”
马革命对形势的判断非常准确,那时候就是那个样儿,你不犯别人别人要来犯你,其实也没啥深仇大恨,但那就是形势,你要是不这样就会显得落后,有权的变成没权的,没权的还是没有权。马德全这段时间也看到不少,他也发现各地斗争的目标几乎全是干部,虽然他只是个小小的村干部,可谁知道哪一天会不会也被人揪出来让他坦白自己的问题?要知道这人都是有私心的,尤其做官的,哪个平时做事能完全大公无私?偶尔给自己谋点儿小利也是在所难免,可你眼里的芝麻让别人添油加醋后就可能成为西瓜,无论沾不沾边那些走资派保皇派的帽子就会给扣上。马德全想到这些就一直在担心一些事情,其中有两件比较重要的都和陈家有关,第一件就是自然灾害时,他曾让他老婆把生产队的牛奶挤回来给女儿马红军奶孩子,这事恰好让陈旺宗给看到了;第二件还是那时候,他曾在一天晚上偷偷去了陈家,因为他听别人说陈家的闺女从部队上带回来两袋子米,翻遍全村的旮旯角落恐怕都找不出几粒米,他们陈家竟然一下子有两袋,这怎么行?
马德全那天从陈家离开时,身上背着半口袋的米,少说也有二三十斤,虽然陈隆毓并不情愿,但马德全把问题说的很严重,“现在是困难时期,党中央指示大家要齐心协力共渡难关,什么叫齐心协力?那就是有饭大家要一起吃,所以按规定你家的两袋米应该交给生产队,由集体分配。”
陈旺喜带米回来,全村很多人都看到了,陈隆毓知道想瞒是不可能的,可交出去他也不能接受,就争辩说:“这怎么行?这……这米是我们家旺喜从部队上带回来的,是我们自己的。”
“什么你们自己的?部队上的米哪儿来的?还不是老百姓送去的,军民是一家,你难道还想挑唆不成?”马德全把蛮不讲理的话说的气势汹汹,陈隆毓就有些胆怯,十几年前的那些批斗还历历在目,能保下一条命已属幸运,他可不想再来第二次,于是就吞吞吐吐地说,“可……可就这么点儿米,全……全村分,一家还……还不够熬一锅粥的,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啊?”
陈隆毓的话里充满着商量的口气,马德全就故意犹豫了一下,然后十分为难地说:“你说的也是,这人心都是肉长的,我知道你们家有个吃奶的孩子,所以这米还是不分的好,可这全村的人都在看着,我也不好办啊……再说,再说我们家红军的孩子也没东西吃。”
陈隆毓心里明白了,马德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虽然恨得牙齿直痒痒,可还是得面带笑容地讨好说“你是队长,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村里哪会有人不听”,说完趁马德全还在故作姿态扭捏推脱之时,又冲外屋喊:“根清他娘,快去找个口袋,给队长装些米带回去。”
可马德全在听到这句话后,突然把脸一沉,非常严肃地说:“你这是干什么?我怎么能拿你们家的米,这是要犯错误的!”
陈隆毓好歹也是吃了六十多年大米白饭的人,这种时候自然不会像愣头小伙子那样窘得不知所措,他知道话要顺着马德全说,但事该怎么办一点儿都不能变。苗香菊把装好米的袋子提过来,陈隆毓就似有责怪说,“怎么就装这么点儿?”好在苗香菊头脑反应快,忙说,“重了我怕队长背不上。”陈隆毓就借着台阶和马德全说:“你先拿这些,吃完了再来。”
事情到了这个时候,再装就过头了,马德全也就不客气地把米袋扛在肩上,嘴里还说着“好说好说”,似乎陈家的米就应该给他,拿不拿取决于他想不想。马德全拿到米就没有必要再留下去,背着米袋离开了陈家,到了街头,还是小心地四下看了看,然后才撒腿往自个家里跑去,虽然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可跑起来的姿势还像二十岁的小伙子一样潇洒。
后来马德全并没有再去陈家要米,他也怕事情让别人知道,陈隆毓也没有张扬,让马德全分去一些总比拿出来分给全村人的好。这一晃就好几年过去,要不是又赶上运动,谁还会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