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出了声。刚满15岁的我,离家不到半月,就把过冬的棉袄砍坏了。我伤心的是,谁来为我缝上这半截袖子?那时,我和我的伙伴们在伐木时事故出了不少。作为新手,我们有的不小心砍了自己的脚,有的把斧头抡飞出去,差点开了别人的脑瓢,还听说有个别同学,不幸被砍倒的大树砸到或被崩起枝头击中,把生命献给了北大荒。但无论怎样,我们没有退却。到后来,我们个个成了伐木和砍树高手。大锯被我们“伐”(即用锉刀磨锯齿使其锐利)得锃亮飞快,斧子也在手里耍得飕飕带风,岔口砍得又低又齐。
技术含量更高一些的,是抬木头。在北大荒,伐倒的大树在截去树头清理了枝杈后,被称作“楗子”或“楞”。把伐倒的“楗子”堆放起来,行话叫“归楞”。“归楞”不仅是技术活,更是大劳动量的力气活。通常,“楗子”的大小,是由小头的直径和长度决定的。小头直径乘以6米、8米或10米规格的长度,得到的就是这根“楗子”的体积。我抬过的最大单棵木材,是根整整一立米的“楗子”。如果是红松,其重量可能将近一吨。北大荒的“归楞”工具,叫“葫芦头”。这是一种两头尖中间粗的木杠。它被木匠刮得光滑无比,两个细头非常尖,为的是让“归楞”者把小手指勾在尖上。两个“葫芦头”四个人一组叫一副杠。每副杠以绳索和横杠连接“扒钩”。“扒钩”是铁制的。它通过恰到好处的弧度,将钩尖“咬”住木材。向上的力越大,抓得越牢。这就是为什么抬杠通常要哈腰起身猛使劲的道理。
我和同伴在城里长大,一般比较瘦弱,再加上年龄的原因,对抗巨大的“楞”,的确是力不从心。但北大荒的粗犷和野性,从来不会怜惜弱者,只有勇敢大气的人,才能得到认可和赞许。抬木头,规矩很大。只要你上了杠,就别想装孬,除非你认栽不敢接杠待在一边。一旦上了杠,无论多重的木头,也不能弯腰就合,必须咬牙挺直腰往前走。这是因为,你窝着身子晃晃悠悠,别人不仅迈不开步,而且还可能被扭伤,整个“楗子”根本走不了。此外,抬木头的诀窍,是讲究4副杠即16个人抬不起来,就减为3副杠12个人;而如果再抬不动,就再减一副,由8个人抬。这种遇重反而减人的办法,有着深刻的哲理:人越少,力越精,步调越容易统一。8个精壮汉子,胜过16个乌合之众。在以团体为单位的力量比拼中,往往是精干的队伍比臃肿的队伍更胜一筹,各行无不如此。
寻找我六九届的伙伴们(5)
我和我的同伴们先后上了杠,并且腰杆越挺越直,成了连里“归楞”的主力。过去在电影《锦上添花》里看到抬木头,是和着好听的号子。现在我们也开始大声地喊号子。号子的功能是指挥节奏。当抬杠的人按号子迈步前进时,节奏使“楗子”在步履中“悠”了起来,一步一悠,行走变得非常顺当,肩头也就不那么死重了。号子还有一个功能,就是调侃、讥笑甚至谩骂走不好的人。比如,领号的人一边唱一边编词,说“某某杠某某人不使劲呀,想偷懒呀;某某杠的谁谁谁呀,尽装熊呀”,等等,当然还有更难听的骂人话。然而,当你认识了北大荒、亲近了北大荒之后,这些调侃和骂声,就成了生活不可缺少的部分。我们上杠的人被“熊”过骂过,也骂过“熊”过别人。没有了劳动号子,伐木的生命意义也就不存在了。一旦熬过了最难的关口,你就有了自信。当巨大的“楞”被抬起、码好,别人在旁边听着你嬉笑怒骂的号子,你常会有种“英雄”似的陶醉。
仅仅一个月,我和我的伙伴们,就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这变化不仅显现在改变的肤色和强壮的力量上,更构成于我们自我成长的精神里。我们不再娇嫩,不再脆弱,不再把自己当成孩子。女同学们不再有哭声。她们把辫子盘在军帽里,与男同学干几乎一样的活……脱坯、打草、盖房。而男同学同老知青已经没有了区别,几乎所有的活路都撑了起来。虽然我们还不能样样都成主力,但连队的重活、累活已经少不了我们。我记得,我自己一个最大变化,就是饭量大得惊人。原本在北京一块肥肉不吃的我,“十一”国庆会餐时,竟就着肥猪肉炖粉条子,吃掉六个二两多重的大馒头。有幸的是,我那断了半截袖子的棉袄,也被一位哈尔滨女知青修补好了。这滴水之恩,长久留在我心里。我一直怀念这位好心的大姐。
转眼到了1970年春天。这是我们到北大荒的第二个年头。我记得,这个春天特别漫长,它让我们懂得了什么叫青黄不接。由于战备的原因,我们连第一年完全没有种地打粮。其实,在山林里也无地可种。开春,我们曾尝试着把坡上的树砍光,在生荒草地上开垦土地。但是,亿万年渺无人烟的草地,草皮牢牢缠结在一起,东方红75拖拉机拖着大犁,只能在它们的表皮上划一道缝。后来,我们强行用播种机把麦种撒在未翻好的草地里,其效果自然不想可知。我记得,当年规定麦种每亩30斤,而麦收下来,我们每亩地的收成,却只有28斤。这个颇为吊诡的收成,让我们15连出了名,自然也遭到领导的批评。
其实我们也很委屈。全连知青一个春天都在苦干,砍树、烧荒、犁田,几乎没有休息。无奈地不作美,天不假人。我们彻底失败了。而失败的结果,就是挨饿。1970年,团里粮食调拨发生了困难,记得当时的定量,是每人每天8两粮。这对我们早已撑大的肚皮,简直不够垫底。连里规定,早餐每人一个二两的烤饼,中午两个,晚上一个。因干活在野外,必须带干粮,所以中午的两个是带在身上的。可往往我们还没出营门,中午的两个饼子,已经被吃个精光。至于中午如何对付,根本顾不上了。大多时候,我们是以喝“塔头沟”里的水来对付中午的饥肠的。实在顶不住了,就躺在草地上昏睡挨到收工。记得当时还发生过一位上海知青被饿昏的事情。 。 想看书来
寻找我六九届的伙伴们(6)
饥饿效应颇为可怕。我们偷吃过马料豆,也“搬”过整张的豆饼到宿舍。最后有一次,我们曾集体行动,偷了连里的伙房。说实在话,这有些缺德。偷了伙房,也就等于占有了别人的口粮。那一次,连长真的动了气。我们被命令紧急集合,然后由其他排的知青搜我们的被窝(偷来的饼子只能藏在被窝里),结果人赃俱获。我们不但挨了严厉批评,也在全连知青面前丢了脸。
在这个青黄不接的春天,还有一件事情可记,就是全连战友不情愿地集体吃了一次“老鼠羹”。连里伙房本是一块禁地。为第二天不误工,炊事班都是晚上把烤饼码在笼屉里,然后把大锅挑满水。每天大约四点多钟,值班的炊事员点着火,把水烧开,放进调好的面糊,等开了锅,疙瘩汤就算熬成,可以吹哨开饭了。这一天,我们饥肠辘辘等着哨声,左等不响,右等没音,早已怒气难耐,把饭盆敲得山响了。终于,哨声起了,我们各班蜂拥奔向伙房,你争我抢,总算钵满盆平地把疙瘩汤端了回来,接着就是一片铿锵带响的吸唆声。后来,集合,出工,一天无事。下工路上,大家同往常一样,哼着自编的小调:“早上的汤,迎朝阳;晚上的汤,暖洋洋……”没有谁当时动了心眼,怀疑早饭那颇为反常的晚点。东北有句嗑,叫“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我们就是这样一帮“火力壮”的傻小子。
原来,那天清晨炊事员照章办事,水烧开了就往锅里下面糊。由于天还黑,加上炊事员近视,根本没看见锅里还有东西。等到疙瘩汤烧好,烤饼也蒸热了,就准备开饭的时候,炊事班长发现不对,锅里有团黑乎乎的玩意。拿舀子一捞,竟是一只被煮散了架的大耗子。这下把大家惊得目瞪口呆。后来分析,可能是这只大老鼠也饿傻了眼,不顾一切地钻进我们的笼屉,而笼屉年久失修,中间有个竹条断了,大耗子还没捞到烤饼吃,就稀里糊涂掉进锅里。而一旦掉进大锅,四壁陡斜,它是不可能逃出来的。等我们忠于职守却近视眼的炊事员,把大火烧将起来时,大耗子也立刻被煮得滚熟。它和着面疙瘩,变成一锅肉羹。这个突发变故,在炊事班面前形成了两难抉择:把疙瘩汤倒了吧,在极度缺粮的当口,简直不可想象;可要不倒,大家就得集体吃这顿“老鼠羹”了。这时连长被请到伙房。他运筹帷幄,做出一个庄重决策:把耗子的骨架和毛皮捞出去,吹哨开饭!连长极为严肃地对在场的炊事员们说,谁要透露出去,我就给谁处分!于是,嗷嗷待哺的我们,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喝了一锅“老鼠羹”。这故事是几天后一个在炊事班的密友透露给我的。他让我指天发誓,决不泄漏秘密。保密我是做到了,可自从品尝了这锅“老鼠羹”,我再看到任何疙瘩汤,都犯眼晕的毛病。直到今天,疙瘩汤始终是我的禁忌。可我那些被蒙在鼓里的伙伴们,依然个个乐观。他们仍旧唱着“暖洋洋”的歌谣,盼着每天早上那盆例行的疙瘩汤。很多年后,我把这故事写成文章,发表在《北京晚报》上,算是对“老鼠羹”事件的解密。
王小波在《思维的乐趣》中,讲到他在云南建设兵团下乡时,带去一本奥维德的《变形记》。他说:“我们队里的人把它翻了又翻,看了又看,以致它像一卷海带的样子。后来别队的人把它借走了。以后我又在几个不同的地方见到了它,它的样子越来越糟。”他的这本《变形记》,后来终于找不见了。王小波说,插队的生活是艰苦的,吃不饱,水土不服,很多人得了病,但最大的痛苦是没有书看。王小波是我中国人民大学七八级同学。对他的这个感受,我非常认同。书代表着知识和智慧,而处在我们年龄段的下乡知青,本就缺少学识,更应多读书和勤思考。特别是我六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