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他会认字。”
“认字有什么用?字能当饭吃吗?你我不认字,可是好胳膊好腿儿,活得比他龙兴多了!”
“赵家吃了亏还撑得满硬!啧啧,牙掉了咽在肚子里,好忍性!可现在人家三口人团圆了,倒把赵文举晾在被窝外了,呸,不公哩!”
“哼,咱穷,可再不济咱也没揣着孩子嫁人!”
到道了一拍小镗锣的肩膀遗憾说:“嫂子,你可说呢,你我哪叫人?咱们纯粹都是傻子,空着肚子就嫁过来了——嫁过来过这穷日子!”
突然,她们蚌一样把嘴巴紧紧闭住,眼里交换着流言,目视赵一普下江捕鱼回村。小镗锣眼睛看着赵一普,嘴巴贴近到道了耳边,用更低的声音解恨地说:“听说赵家连猪和鸡都吃高粱米,日子好上了天。嗬!这下子,灶王爷掉进锅里去了——够他好受!”
赵一普身上水淋淋,肩上扛着一个荆条编的细脖儿鱼杌子,左手拎着沉甸甸的渔网,低头倒腾着罗圈儿腿只顾往家走。
小镗锣和到道了一挤眼儿,目光迎上去,盯着赵一普,待赵一普走到身边,齐声问候:“大叔,打鱼哪!”
赵一普一抬头,看到了小镗锣和到道了充满期待的多事的眼神,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小镗锣穿着烂鞋紧随其后,见赵一普眼里没理她,敏感地意识到赵一普嫌她家穷,突然又羞又恼,一心变作虻子叮他一下,有意恶心赵一普说:“大叔,你今天打鱼,明天打鱼,打完又卖,忙来忙去图什么?”
赵一普觉得话不顺耳,头也不回地反击说:“你今天吃饭,明天吃饭,吃完又屙,忙来忙去图什么?”
小镗锣弦外有音地说:“我忙的是自家香香嘴臭臭腚,不像你专替别人忙,怕是家猫子忙着给山狸子攒家财吧?”
赵一普看了小镗锣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倔强地说:“我愿意!”
小镗锣拉着长腔笑道:“是啊,有钱难买‘愿意’,赵家的钱厚呢,多买几个‘愿意’在家里放着不好吗?还是大叔你会过日子咧!”
《寂静的鸭绿江》13(2)
到道了打断小镗锣的话,不吐不快说:“大叔,咱是为文举大哥抱不平呢,你看看赵家,现在快姓张了,事儿是这个事儿,可理儿不是这个理儿呀!”
赵一普肺子剧烈地疼起来,他青筋暴跳的大手紧紧攥住鱼杌子,头也不回,大步流星进了村。
一进院子,正看到灵芝养的一只大乌公鸡跳到他这屋的窗台上。乌鸡通身漆黑,像一只乌鸦,看到赵一普进了院子,急忙屙了一泡屎咯咯叫着跳下窗台。赵一普一腔怒火,觉得乌鸡就是九住,他放下渔具,发疯一样扯过一条木棍冲着乌鸡跑过去。乌鸡惊叫着,奓开周身的黑羽毛发疯一样连飞带跳,从房前跑到屋后,又从屋后跑到房前,见了狐狸一样嘎嘎叫,眼里的恐惧仿佛要喊救命。赵一普怒发冲冠,罗圈腿拐得更加厉害,房前屋后追逐个不休。他越追越生气,一心要制服“九住”,眼睛瞪得跟乌鸡一样圆,累得气喘吁吁。赵关氏惊慌失措跑出来,赵一普打雷一样喝道:“嚯!你还站着干吗?”赵关氏吓得赶紧帮他围堵。乌鸡见对面来了人,一扭头想往回跑,赵一普眼疾手快,灵巧地把木棍甩过去,正巧打在了乌鸡头上,乌鸡偏瘫一样在院子里跑了几步,倒地,不停地踢蹬着腿儿……
这只乌鸡是灵芝春天用一只大母鸡孵出来的,一窝四十只鸡雏,只有这一只公乌鸡,灵芝要留它做种子。
赵一普一见灵芝从屋里出来,意犹未尽,立刻气急败坏地叫起来:“我就是要叫它死!它想住我的房子霸我的家产,办不到!”
灵芝仔细看着公公发疯,现在一切都公开了,她心里反倒不胆怯。
赵一普见灵芝不搭话,更加怒不可遏:“这个家姓赵!……要记着,这房子姓赵,院子也姓赵!……狗杂种!”说着捡起炭一样的乌鸡示威地往灵芝脚下一扔,灵芝往后一跳,眉头红起来,火辣辣地说:“阿玛,你骂谁呢?”
“我骂兽,两条腿的乌兽!”赵一普见有人搭茬儿,火气更加旺盛。
灵芝看了看疯子一样的公公,明白他为什么发了邪火,知道这个时候不说话最好,头一甩回了屋。赵一普的邪火仍在腔子里燃烧着,跳脚追过去,不依不饶地冲着灵芝的窗户对九住说:“我骂的不是人,是两条腿的乌兽!”赵一普声如洪钟,震得窗户纸簌簌作响。屋里,灵芝见九住气得面皮紫胀,一言不发,便冲出去跟公公对阵说:“阿玛,两条腿的乌兽已经死了,这个家里再没有两条腿的乌兽,只剩下两条腿的人,你快消停消停吧!”
赵一普不顾一切地叫起来:“有!我说有它就是有!乌兽吃我赵家的粮,住我赵家的房,还往我赵家窗台上屙屎,他欺负我赵家没人吗?呸,瞎了狗眼的!我文晖在奉天学堂转眼就毕业,我赵家出了个状元公,远近闻名!……只要我还有口气儿,他想住我的房子?嘿,等我把它刨几个窟窿你再住着吧!”说罢气得疯头疯脑跑到房后,操起镢头,踩着房后的木梯子上了房顶,跨在房脊上骑兵一样举着镢头叫道:“我就是刨了它,也不能便宜了那个两腿的乌兽!”他做出猛烈刨下去的样子,可镢头一旦真的要落下去时,赵一普才痛感房上的茅草仿佛根根都是肋条,动一根茅草比揪下一把胡子还疼惜,他一边虚张声势,一边眨巴着眼睛偷偷看灵芝的反应。
刨房砸锅是乡间最严重的惩罚,也是一个人到了没办法时的蛮办法。王家曾因为小镗锣长舌,和本族兄弟打起来,族兄举着大石头进了王家要砸锅,小镗锣男人当着族兄的眼面给了小镗锣一个大耳刮子,平了怨,小镗锣吓得僵挺挺地坐在大锅里,闭眼叫道:“你把我也砸死了吧!”此刻只要灵芝稍稍哀求、服软,赵一普就会借机打住,顺着台阶溜下来,可他坐在房脊上往下一看,灵芝站在檐下眼睛忽闪忽闪,气昂昂地一动不动。赵关氏一到这个关键时刻就藏在屋里不肯出来。
赵一普心里慌了神儿,可他还是要硬撑着拿出刨房子的势头大喊大叫:“你看我这就刨了它!怎么,你们以为我不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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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鸭绿江》13(3)
灵芝站在院子里仰头看着公公,心里的火气也顶到了天灵盖,倔强地叫板说:“房子是赵家的,阿玛,你刨吧,狠狠地刨!反正夜个你嫌点灯费油,刨一个窟窿透进来的光亮儿太小,你最好多刨几个窟窿!”
赵一普被将得难受,就势把镢头往房下一扔:“刨?我嫌刨着太累,有火我就一把火燠了它!”
灵芝叫道:“好嘞,阿玛你等着!”急忙跑到厨房,回身举着一盒洋火跑出来,到房后踩着梯子给赵一普递过去:“阿玛,这是洋火……你燠吧!我看着你燠!”
赵一普愣了半天,突然坐在屋脊上面朝东方叫起来:“老天爷,榔头碰到了锤子,这屋里一个比一个硬呀!雷公爷,你看到了哇,赵家娶的媳妇敢跟公公顶嘴啦……”
外面发生的事九住在屋里听得一清二楚,可帮套的身份使他没法出去应阵。赵一普并没指名道姓,他是鸡吗?不是。是两条腿的乌兽吗?也不是。既然这些都是隐性指代,他就没法儿回嘴。九住蹲在地上拼命地抽着老旱烟,忍得汗流浃背,突然,他再也忍不下去,一双大手狂风一样从牲口房扯出行李,卷成一捆,夹在腋下,不顾赵文举的呼叫,夺门而出。
赵关氏一见九住要走,忙不迭地从对屋跑出来,一把捉住了九住衣后襟,冲着后窗大叫:“灵芝,不好啦!快来呀……”景龙跟在奶奶的身后扑到九住身上,紧紧地抱住了他的大腿。玉多领着景玉急忙跑到院门边堵住了大门,景玉眨着黑黑的眼睛看着家里的骚动,带着哭音劝九住:“叔,你别走!别走!”赵关氏死死扯着九住衣襟不放,一个劲儿地苦劝说:“大侄子,大侄子,他就是那样一个驴脾气,他的话你别往心里去,过日子哪有个舌头不碰牙呀……”
灵芝听到婆婆的喊声,鸟儿一样从房后飞奔过来,一见九住要走,跺着脚,带着哭腔叫起来:“你到哪旮呀!”跟着赵关氏从九住手里往下抢行李,玉多也跑过来帮着灵芝。九住被三个女人团团围住,两个孩子一边一个抱着大腿,他的一颗心矛盾重重,看到灵芝攥着捆行李的麻绳急得呜呜直哭,他的劲头就不由自主地软下来,当看到扬着小脸眼泪汪汪的景玉,他就彻底地泄了气。
赵文举微弱的声音在这间歇里传出来,他捶胸打墙地叫:“阿玛……我的亲阿玛呀!你把我勒死就完事儿了!”
赵一普骑在屋脊上,看着乱成一片的家,尴尬之至,六神无主,他最担心被邻居听到。这半生他一直努力着从粗糙的生活里超拔出来,可他眼睛往远处一看,院墙外正伏着一排黑脑袋,乡亲们听到赵家的吵嚷声,正怀着浓厚的兴趣围拢过来,表情是看戏一样饶有兴致。赵一普懊悔地一拍老头,心里痛叫起来:“啊哟!半世的老脸这下子丢光喽!让人家看了赵家的笑话喽!”顾不得寻找台阶,急忙猴子一样灵活地从房顶上悄悄溜下来,他担心把房顶的草压塌了,临下来之前又下意识地用老茧纵横的大手苫了苫房草……
一场内乱消失得无声无息,第二天赵一普再看灵芝时,神情分明软了三分。
夜里,赵一普趴在枕头上,体己地对赵关氏说:“灵芝这闺女不像玉多,我看,咱拿把不住她……”
赵关氏软弱地说:“唉,文举是个啥样子你忘了?她咋样咱都得认!”
赵一普想了半天,突然又高兴起来:“嗬!你看这闺女的架式,依我说,就是皇上来了,我赵家的媳妇也不惧哩!啧啧……”他遗憾这样壮实的女人没有配给赵文晖,如果赵文晖有了这样的女人,赵家的后人肯定又健壮又英俊,个个都像先人一样勇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