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性地笼着手跟信差搭着话,热热乎乎地送他走到了野台子下,主动地帮着踅摸找人。他没费劲就看到了赵一普,赵一普正在人群里巴眼张嘴往台子上瞅,脸上的表情是全进了戏。白凤吾对赵一普身边的儿子做了个手势,又指指信差。贴着赵一普的白承实赶紧扯了扯赵一普的衣襟,说:“叔,文晖有信来啦!”赵一普一愣,回头看到信差,就忙不迭地从人群里拔脚挤出来。领了信,送走了信差。
白凤吾眼睛掉在信上,对赵一普说:“一普,北边正打呢,小鼻子进了奉天,文晖信里能不能说这事?”
赵一普心里正为这事忧虑,见说,把手一摊:“小鼻子进了奉天,我文晖可怎整?你以为我是在看戏?我心里像浇了火油似的!”
白承实也急着知道奉天的情况,跟着赵一普从人群里挤出来说:“叔,现在国难当头,连咱县城里上上下下都在说这事,文晖信里也保证能说!”
赵一普急得巴不得马上知道信里的内容,就顾不得嫌白家父子讨厌,急忙把信塞到白承实手里,说:“承实,你快给念念。”
白承实求之不得,急忙捧着信,拣离野台子稍远一点的安静处坐下,读起来。刚开始无非是问候一下父母、家人,紧接着,让他们心底里不能安生的那件事就出来了。白承实紧张得睁大眼睛读道:
“……九一八事变,日军占领了沈阳,随之即将占领东北、华北乃至整个中国,以实现自甲午战争以来侵占中国的狼子野心。现在沈阳街头举目可见异种,中国,已不复为纯粹的中国;人民,即使想过困苦的平静生活亦为不能。江河喋血,人命如草,我中华民族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人民已面临改种换籍之危险。我亲眼看到日人是怎样屠我同胞,掠我财富,一堂堂中华男儿,保卫桑梓,誓死救国,责无旁贷。况且,几个月来的事实已可见‘倾巢之下,无有完卵’,没有国家,小家亦不复存矣!儿预计月内返乡组织义勇军,与家乡父老共商抗日救国之大计……”
白承实的额头渗出了细汗,为眼前的局势和赵文晖的亲口旁白震惊得目瞪口呆。他读完后把信缓缓交给赵一普,站起来,独自走了。剩下白凤吾和赵一普,各怀一腔心思,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对方,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赵一普把信小心地放好,迈着四楞步子,倒腾着罗圈儿腿心急火燎地回家。
野台子周围因了赵文晖的信,暗暗滋生了一股惶恐情绪,和着尘土,向四周悄然升腾着,蔓延着。人们暗地里传递着恐惧,这戏呀,听着听着心就慌了。听戏的人慌了,唱的人也自然就不来劲,唱到高潮白凤吾也忘了赏钱,戏班子就草草地收了场。
一家人看戏回来,赵一普的气还没有散,鼓在一边闷声抽烟。
灵芝小声问公公:“阿玛,文晖信上是咋说的?”
赵一普啪啪拍着信,“咋说?他说小鼻子要来,他不念书了,要回乡组织义勇军抗日!嗬,闲人这么多,用得着他停了学回来抗日吗?他要抗日,我供他念书的钱不就白花了吗?”赵一普一想到抽筋剥皮攒出的钱,心疼得脸上的褶子一抽一抽的。
听说赵文晖来了信,里面说了小鼻子打进来的事,乡亲们都拥到赵家来听信儿,里三层外三层地站在赵家窗外,把赵家围得水泄不通。
男人最爱谈论的就是战争。从甲午战争到日俄战争,这片土地上发生的战争像阴雨天一样绵延不绝。为了守家自保,这里民风强悍,勇于*,来了外侮,爷们儿就是一句话:跟他干!德章爷爷年轻时就当过民团会勇,他从乡亲们的喧哗议论里知道了世事,老年人的血突然像年轻人一样快速奔流起来,他出人意料地从炕上跳起来,退后一步,做出拉弓搭箭的姿势没头没脑地说:“文晖做得对!……嘿,你们以为我不会摆弄枪炮吗?我赵德章从来就不白给。光绪甲午年,小鼻子占了江那边的平壤城,完事儿就要过鸭绿江。各村组织民团会勇抗倭,把我也给组上了。咱们开到鸭绿江边,和朝廷派的定边军一道挡着小鼻子。那仗打的呀!两边的人都没少死,石头上都是血呀!老虎都吓得跑长白山上去了!东边道尹张锡銮、知县荣禧,打头儿往上冲,打不过也要打,这叫爷们儿,懂不懂什么叫爷们儿?”
《寂静的鸭绿江》21(2)
窗外的乡亲异口同声地逗德章爷爷:“不懂!”
德章爷爷鼓着腮帮子,愤怒地摇晃着脑袋说:“连这个都不懂?爷们儿就是活着不受窝囊气,刀架脖子不求饶,不但在炕头上会摆弄老娘们儿,下了地还得会摆弄庄稼摆弄世事儿!”
笑声爆响起来。
可是明明好好儿的给皇上当着百姓,国家怎么说破就破了?乡亲们笑过之后又陷入深深的不解和愤怒,七嘴八舌猜测道:“守城的是不是都睡觉去了?要不怎么能叫人家攻破了城门呢?”
有人马上反驳:“也不见得是睡觉,怕是看小牌去了!”
“看小牌之前还喝了小烧,输了钱就在热炕头死醉了!炮响了也听不到,叫人家攻破了城门了!一群白吃饱,耳朵塞了驴毛了!”
站在赵家窗外的乡亲们吵吵嚷嚷,人人都急着发表高见,闭塞孤陋的议论中发泄着国破的愤慨。
小镗锣多病的男人一直双手支着下巴皱着眉头,这时痛苦地说:“叫小鼻子打进来,你们说,这事儿是谁弄的呢?”
白凤吾权威地挥了挥手,说:“谁弄的?谁也没弄!凭咱这么大这么肥个国家,谁不想要?”
“咱这旮他们也想要吗?”
白凤吾断然道:“要!咋不要呢?咱这旮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要不万里长城怎么能在咱这旮开了头儿呢?”
乡亲们一致赞道:“对呀!老叔他说得对!皇上打天下时就来过咱这旮,还在龙屎沟屙过屎呢,要不怎么能叫龙屎沟呢?讲古的说夜个皇上吃多了,就地抹了裤子蹲下了!”
“不光是留下屎,榛柴沟村老佟家的亲戚还给皇上做了妃子呢,养下了康熙帝,咱这旮也算是皇上的一门草鞋亲哩!”
赵一普见乡亲们都到赵家来听信儿,不免洋洋得意,可听着乡亲们的话,所谈所论都不免让人忧愤、丧气,就坐在门槛上发呆了。他仿佛隔墙听音,不真切的扰攘闯入耳鼓,他并不相信小鼻子真的就能打到响水,赵一普惦记的是江边那片漫坡地,今年种的土豆不比往年,个个都有疤,比麻脸儿娘们儿还难看。如果世道太平,他想在漫坡地上端垒一条坝,既挡了水,又可造出一大片良田。
玉多却因为忧心着男人,自打赵文晖来信说要回乡组织义勇军抗日,就泪流不断。赵一普恼火儿媳在这么多人眼前哭,这么不担事儿,就宁愿相信白凤吾的说法,分析局势说:“咱这里山高皇帝远,除了大山就是老林子,小鼻子到这旮干吗?你们放心放心一百个放心!”见玉多还在哭,赵一普不耐烦说:“哭什么?只要我还是他阿玛,他就不敢休你!你也把心放回肚子里,小鼻子他到不了咱响水!”
乡亲们也这样妄想着,痛快地齐声附和:“对呀!小鼻子他到不了响水!到不了!”
可是日本人却真的说来就来了!1932年6月的夜里,日军第二十师团第四越境部队两千余人,在第六飞行联队的掩护下,从朝鲜昌城分三路向县城挺进。第一路越境部队由井平大尉带领一百四十名日军子夜时分渡过鸭绿江,同时第二路、第三路也从不同方向有计划、有部署地渡江向全县各个村镇挺进。一路上见人开枪遇水渡船,蚂蚁一样倔强。日军在挺进县城过程中,遭遇了早几个月自发组织起来的东北民众自卫军的顽强抵抗,日本人攻不进县城,便动用了汽车和飞机。花红峪镇上的人就在日本的侵略战争里第一次见识了汽车和飞机。此后,东北人组织起了义勇军,在莽莽林海和辽阔的土地上,与日本人展开了血腥的鏖战。赵文晖所率的义勇军因为有张学良的武器支援,一时间成为全县有名的抗日武装,和他一道举旗抗日的白承实也成了远近闻名的传奇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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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鸭绿江》22(1)
举旗抗日之前,赵文晖回到了家里。赵一普一听儿子要当义勇军,就心疼供儿子读书花出去的那些钱,爷俩见面只有不停的争吵。赵文晖回家对家里生活做了安排,怕牵连玉多,劝玉多改嫁,怕牵连家里,劝赵一普卖了地,偕家人到关内逃生。赵一普一听要离开响水,又咆哮起来,这家产这土地还有坟茔里的先人,都不能扔下不管,最后爷儿俩的谈话总是不欢而散。玉多更是不肯改嫁,夫妻俩婚后第一次发生了口角。
时局的动荡危急,使赵文晖来不及再细说,只好在临行前把家中的一切托付给了灵芝。
随着日军对义勇军的剿灭行动越来越有章法,形势严酷起来,战斗也更加激烈,赵文晖怕日本人不放过家人,登报与全家脱离了关系,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家。
玉多受不了忧虑牵心的日子,春去秋来,渐渐相思成疾,干活儿懒懒的,几天不说一句话。灵芝曾替玉多偷偷到山上打听过赵文晖,也借悄悄走亲戚的机会打听义勇军的下落,可是只听说岭上打过仗,小孩子上山捡过一筐子弹壳儿,石头上流着干涸的血迹,却连一个人影儿也见不到。回家告诉玉多,玉多就找到了义勇军和日本人交火的地方,守着流血的石头悄悄哭起来。她开始爱听和她内心一样悲戚的鼓词唱曲儿,自从冬闲时东北大鼓艺人边又红来村子里唱过屯场后,玉多就迷上了边又红。边又红悲悲戚戚的唱腔随着弦声一响,玉多就再也主宰不了自己,着魔地跟着他走了一村又一村,哭了一场又一场。
边又红并不是土生土长的说书艺人,他早先在奉天茶社里唱东北大鼓,因为唱得好,名声响亮,被一个军阀请到了公馆里给姨太太们唱。可是他一边唱大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