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玛,讷讷,她跑啦!”
赵关氏似睡非睡间被灵芝一脚踏破了睡眠,她没来得及睁眼就在枕头上急捶丈夫,“当家的,快,媳妇跑啦!”
在赵一普眼里,媳妇跑了就等于钱跑了,这年秋天,赵家卖了一头犍牛,一头毛驴才置齐了彩礼,为此赵一普心疼得尿都少了。他惊得一骨碌爬起来,光着脊梁蹿出被窝,套上灯笼裤,在炕沿下摸到一双大马哈布鞋,赤膊追出去。赵关氏叫了一声“外面冷呀!”往他手里塞了件棉袍,赵一普急忙把棉袍披到身上,人就蹿到了院子里。黑暗中顿时响起他打雷一样的怒吼:“你往哪跑!这就是你的家,还不快回来!”
灵芝满脸是泪,一边跑一边扣着纽扣,回头看,公公已经追上来,她迟疑了一下,不顾一切地推开柴门,绕过院墙,顺着山路朝娘家奔跑起来。
影影绰绰的月光无声地照耀,月轮下,深秋的土地雄浑壮阔,庄稼和青草都熟透了,被鸭绿江的潮气慢慢蚀濡,旷野里弥漫着植物的生鲜和江水的泥腥相杂糅的特殊气味,四周又凉又静。跑过草坡,前面是一道山冈,山冈尽头有一片静静的白桦林。深秋的白桦林在月光下若隐若现,而月亮仿佛就落在林梢上。灵芝不时惊骇地回头看着追上来的公公,公公像一头发怒的黄牛,听得到他有力的大脚板在夜幕下啪啪嗒嗒踩踏着山路。他的呼吸声一会儿离灵芝很近,一会儿又被她远远地甩在后面。渐渐,公公的吼声在黑夜里渐传渐弱,毕竟上了年岁,追了一阵,最后他首先软了腿脚,心犹不甘地停下,气喘吁吁,灵芝听到他跺着脚,粗粗的喉咙低沉地在背后吼道:“嘿!跑了和尚跑不了寺!你既姓了赵,跑到天边也是我赵家的媳妇!”
灵芝的身影融进了灌木丛,听到婆婆颤巍巍的声音在黑影里对她喊:“灵芝,夜个过冈,小心有狼啊!”灵芝回头,见远远的月光下有三四个火把,火把下是婆婆和三个小姑子黑糊糊的身影。
灵芝呜咽着,一口气跑到冈头上,借着月光看到公公倔昂昂地领着家人举着火把回了村。她的腿软了一软,整个身子都倚在了树上,这样倚着很难受,她回转了身体,把头抵住凉津津的树干,为着她的婚姻,在深夜里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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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鸭绿江》4(1)
凌晨时分,灵芝像一匹惊慌失措的失群野马,大汗淋漓,跑回了鹿染撒贝村。她没有回到娘家,而是路过娘家低矮的草房,径直跑到一处更破的草屋前停下来,她听了听屋里粗壮均匀的呼吸声,然后急切地拍打着窗户,小声喊着心上人:“九住!九住!”屋子里异常安静,从窗棂的缝隙处透出人熟睡后被窝的味道。灵芝倚在窗前低声抽泣起来。屋子里有了声音,随即,窗开了,一个发茬儿像猪鬃一样蓬松黑硬的头探出来,一双惺松的睡眼一旦看清了月下的一切便缓缓睁大,粗犷的面孔像一头睡狮,呆住了。只一瞬间,九住就灵活地从窗口跳出来,双手钳住灵芝,来不及细看,就把她紧紧地贴在了心口上。他的胸膛滚烫滚烫,结实的肌肉在月光下闪着幽暗的光泽,他们仿佛经历生离死别,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痛痛快快地搂在了一起。
东屋传出九住娘不确定的疑问:“谁呀?”九住伸手到窗内抓了件衣裳,裹着灵芝,慢慢绕过院当中的碾盘,然后撒腿朝后山跑去……
他们气喘吁吁跑到一棵百年生的油松树下,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九住拼命亲吻着灵芝,在她的眼睛、脸、头发、脖子上印下了无数发烫的热吻,她的后背湿漉漉的,浸满了冷汗,浑身直打哆嗦。悲伤和绝望压迫得他们透不过气来,狂吻过后,灵芝哭起来:“……他,他……是个瘫子啊……”
九住瞪着惊诧的眼睛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灵芝继续贴心贴肺,像对亲人一样委屈地哭诉:“他的腿是软的,胸脯子薄得像一张窗户纸,整天不见太阳,眼珠子是黄的,连胡子都是黄的,完了……我的妈呀,我这一辈子都要跟他在一起了……”见九住只喘粗气不说话,灵芝继续悲伤地对心上人描述着她的男人:“他的手冰冰凉啊,没有多少热乎气儿……天天躺着,只有眼睛会动,什么都不能干……连说话都使不上劲儿呀……”她更紧地贴在面前滚烫有力的肉体上,九住粗大的喉结嚅动着,一双眼睛喷着烈火。灵芝的泪水被月光映得发亮,黄澄澄的在眼眶里轻轻颤动,见九住不说话,她生气地用结实的双手捶打着他,哭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我这一辈子……完啦……我的妈呀!”
九住仰望月光,凝神思想,最后他紧紧地握了拳头,下定了决心,目光投下来,久久地看着灵芝。他的眼睛里埋藏着蓬勃原始的欲望,在黑夜里一闪一闪,这欲望因生长得无遮无拦,更见自由和骁勇。突然,他狠狠地示意灵芝,撕扯着她的衣裳,灵芝的身体含羞草一样闭合了片刻,便情不自禁地会意打开,热烈地迎合上来。他们像两棵生长在野地里的春藤,紧紧缠绕,热烈攀缘,又像两个激情勃发的野兽,在天地间厮掳起来。深秋的夜晚,一切都在慢慢向严冬过渡,山野含蓄,大地透着微微的凉气,一脚踏上去,甚至落叶都湿溻溻的,可是他们年轻,年轻的身体里正燃烧着爱情,在火焰里,他们甚至感到冰块儿都是热的。
九住剥光了灵芝新婚的夹袄,她饱满的乳房,浑圆*的身体顷刻裸露在了月光里。月光皎洁,灵芝的乳峰投下浓重的阴影,肌肤寸寸簇新,肉体的饱满和鲜灵更加一览无余。未来在不远的地方眨着迷茫的倦眼,而身体被唤醒后的欲望却排山倒海。和与生俱来的欲望相比,肉体此刻像两片无力的秋叶,正身不由己地向纷纭离乱的人间迅疾坠落,带着两小无猜的相知和亲爱,他们*的身体紧紧相拥着陷入更深的落叶丛中,水一样绝望地渗透到了一起。落叶被他们的疯狂翻滚卷扬起来,又轻轻落下……灵芝像一朵带露的鲜花,在落叶丛中绽开了初放的花蕾……
疾风暴雨的疯狂之后,他们慢慢平静下来。落叶在身边静静地散发着令人心醉的味道。灵芝把完整的身体献给了心上人之后,终于平静下来。
月亮在深海一样的天幕上慢慢行走,毫不畏惧地走到一片乌云里,大地暗下来,很快,月亮又从乌云里钻出来,朗朗的月光一下子洒得遍地都是。灵芝的指甲让月光映得饱满发亮,闪着珍珠一样的光泽。她轻轻摸索着身边的九住,摸到了九住的脸,他的脸上胸上滚动着饱满的汗珠子。灵芝是女人,女人哪怕最高兴的时候都是现实的,她又哭起来。九住任凭灵芝抽泣了一会儿,把嘴凑到灵芝耳边,紧紧搂着她,蛮有把握地低声说:“别哭!”他把沙沙的气流吹到心上人的耳朵里,很庄重地说出思想了很久的话:“别哭了,咱们走!”
《寂静的鸭绿江》4(2)
灵芝止了哭,一骨碌爬起来,看着他的眼睛:“到哪去?”
九住坚决地说:“到外乡去!”
“干啥?”
“扛活、逃荒、要饭!”
灵芝呆想了一会儿,把沾满了泪水的脸蛋儿紧紧贴在九住身上,更加绝望地痛哭起来:“我妈把赵家的彩礼钱都花啦……豁子媳妇也定下了……”空气里饱含了更多的水雾,像蘸了冷水的纱布向人身上蒙过来,又沉又凉。
九住的拳头狠狠地砸在湿泥地上,“是不是就没办法了呢?”
灵芝感到了冷,绝望地吞着泪水说:“有办法你还会等到今天吗?”
九住一高跳起来:“我不信!我有的是力气,不怕出力!等我出去扛活挣了钱,一定把你赎出来!”
这是一个荒凉的理想,但此刻荒凉也足以暖人,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走投无路地痛哭起来。
大清早,李摇环家就来了客人,赵一普和妻子扎着新绑腿,穿着青夹袄,走出一身汗,像两只热气腾腾的芋头来到了媒人家。赵一普直到进了院子仍气得直哼哼。
五分钟后,灵芝妈也低眉顺目,理亏愧怍地坐在媒人家的炕沿上,李摇环种马一样一步一大跨在地上对两家说和着:“小孩子的事,过一会儿就好啦!”
赵关氏胆怯地坐在丈夫背后,由赵一普唱着独角戏。
赵一普气急败坏地刚刚坐下又站起来,对灵芝妈叫道:“……亲家,能这样吗?你知道,为娶你闺女,我出了多少血?你各村访听访听,有没有我赵家这么大方的人家?两铺两盖的镶边儿行李,四套衣裳——两单一棉,外加一套夹袄子,怎么?我赵家把心都掏出来了,还换不来她的真心?她过门没到两天就往娘家跑,这是什么家风?她这一跑,我的钱不是打了水漂了吗?不错,姑爷的腿是不好,有一点小毛病,可是心灵着呢!他认得字,会写对子,在村里写写画画也是门手艺,还有我这家底儿,以后还会饿着你闺女吗?”
灵芝妈低着头,满脸羞得通红。毕竟人穷志短,为了儿子,她只得硬下心来舍了闺女。豁子媳妇下个月就要过门。媳妇比豁子大六岁,之所以给豁子娶个大媳妇,为的是她能早早生养,为曲家传宗接代。
李摇环收了赵家媒金,也替赵家愤愤,见灵芝妈不说话,便帮着赵一普声讨灵芝妈说:“嫂子,灵芝这么做事可就不是个好闺女了,咱不能骗人家的钱财呀!她要是回来了娘家可不能留呀,做妈的这个时候可要好好教导她,咱鹿染撒贝村从来没有听说哪家闺女结了婚收了彩礼还往娘家跑的,绝不能让她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
灵芝妈红着脸说:“是哪是哪!别说姑爷还喘气儿,咱村王三姑娘嫁个公鸡还过了一辈子呢!死后上了县志,知县还给家里送了匾。”
赵一普见亲家跟他站在一个立场上并不护短,噎在胸口的怒气已经消了大半,他拿大手捋了捋胡子,又拍了拍炕沿沉痛地说:“亲家啊,我儿子不是公鸡,你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