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赵文举的话不多,躺累了,就看书。那些看过许多遍的书已经被他摸得发黏,可他还是怀着初次阅读时的心情一遍遍地读下去,灵芝小心地观察,发现赵文举除了可怜之外,并不讨厌。夜里,赵文举渐渐安静下来,身边有了说话的人,日子有了奔头,他接受了身体上的现实,嘴巴倒更加勤快起来,开始悄悄把书上的内容讲给灵芝听,《斩华雄》、《七侠五义》、《三请樊梨花》,微弱的声音竟然讲得绘声绘色,灵芝不免奇怪:“你天天躺在炕上,怎么会认字?”
赵文举得意地把自己写的字从枕下抽出来,举到灵芝眼前说:“我不但会认字,还会写字呢!文晖读私塾时,下了学,就把先生教他的字再教给我……你要是愿意,我明天也教你认字。”
灵芝看了赵文举一会儿,眼里闪动着点点柔和的水光,摇头说:“我一看字就头晕,有你认字就够了!”
可是播下的种子总有一天要发芽,灵芝胆战心惊地发现,她怀孕了!眼下这颗种子正顽强地犁开她的肉体,悄悄萌发着幼芽。开始时幼芽只有山梨大,后来就变成鹅蛋大了。变成鹅蛋大的时候,它就会转动了,只有灵芝才听得到鹅蛋转动时的声音,在她的体内,在她的血液里,“扑通”一声,灵芝一旦听到这个声音,灵魂就要吓得从喉咙里蹦跳出来。黑暗中,她出神地抚摸着腹部,两只望着屋梁的眼睛充满了忧虑和恐怖,这时只要赵文举轻轻碰一碰她,灵芝就会大大地吓上一跳,随即,她又把希望移植到赵文举身上,把干活太多而变得粗糙的手放到赵文举的裆里,焦急地抚弄着,激发着,希望它能够坚挺起来,那样至少会给她腹中的孩子一个借口,给她一张活人的脸面,可是这里仍是一片沉寂,一片苍茫。
她火烧火燎地跑回了鹿染撒贝,可是九住一气之下远走他乡,杳无音信。天寒地冻,灵芝在冈上哭过之后打定主意:她不能留下这个孩子,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孩子从她身上拿下去,村里女人不想养孩子时都干重活、跳崖、卧冰,为的是把胎从身上甩掉,灵芝也想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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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鸭绿江》7(1)
清晨,星星还在冈上闪烁,赵家已经做好了早饭。灵芝干完了活儿也跟三个小姑一样到大方桌前坐下了,仰着苍白的脸对赵一普说:“阿玛,从今天起我也跟妹妹们去缫丝!”
赵一普眼睛眨了眨,说:“这冷的天……”他把儿媳妇当成家里人,倒比对闺女更器重些。
灵芝说:“家里有讷和玉多,我想跟着妹妹们出去挣钱。”
赵一普感动得眨着眼,挠了挠花白的头发,心里说:“是我老赵家的媳妇,嘿!知道过日子!”前些天文晖又来信了,想买一些要紧的书,要家里寄三元钱,赵一普正为这笔钱懊恼着。赵一普在脑子里迅速划算了一下,连连点着头对灵芝说:“好吧,去吧,家里忙时你再回来。”玉多感激地看着灵芝,三个小姑也因为嫂子同去,高兴得眼睛闪亮起来。
灵芝和小姑们一道吃完饭,带上赵关氏给准备的饭盒就出了门。
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漫天的繁星已经冻得发白。开了门,等于把寒冷的空气撕开了一条缝隙,寒冷一下子扑到热乎乎的身体上,然后,更大的难受接踵而至:身上露在外面的部位仿佛要被刀子削去,脸蛋子冻木了,鼻子要冻掉了,吸进肺子里的冷气也扎得胸部隐隐作痛。天亮之前一切都是青色的,地上的雪也变得透青,脚踏上去,嘎吱嘎吱地叫着,使寒冷更加具体更加难受。为了防狼,忆娥、夜娥、婵娥每人手中都握着一根青冈柳木棍,上下岭时往雪坡上狠狠一戳,人就站住了,然后一步步攀上岭去。如果来了狼,青冈柳木密度大,铁一样坚硬,朝狼腿上一打,再凶的狼也受不住。灵芝出门时赵一普也给她削了一条青冈柳木棒。
婵娥最爱哭,有事没事都见得到她的眼泪。几乎是惯例,婵娥一出门就小声哭叫起来:“哎呀!冷啊!”一边哭一边哆哆嗦嗦迈着碎步跟在忆娥、夜娥身后小跑着。寒冷的风剐肉一样拂扫着脸颊,她们光着身子穿着家织的土绢棉袄,只要直腰说话,冷风就会从袖口、领口灌进来,只有把双手笼在袖子里,抱紧了身子朝前走,才会觉得暖和了一点。忆娥和夜娥都习惯了婵娥的哭叫,不理她,只顾蹚着雪在前头走。她们脚上的鞋都是自家做的,一边走,鞋子里就一边灌进雪,雪被脚上的热气烘化了,鞋子就变得湿湿的,这时的双脚就又冷又难受。婵娥又忍不住哭了:“冻脚啊!哎冻脚啊!”一边哭一边爬山。皑皑的白雪上,飘落着婵娥单调的哭声,显得悠长悲切。要上岭了,忆娥才回头低声喝道:“别叫!小心叫狼听着!”婵娥闭了嘴,骨碌着恐惧的眼睛四下里察看着,空旷的山里连一只飞鸟都没有。
爬到岭上,天亮了,太阳出来了。雪地上顿时涂了一层金光,每颗雪霰都变成了小金珠儿,不时闪跳着金光,茫茫的雪山空寂无声,这时可以看得清每个人的眉眼。忆娥的脸圆圆的,放射出温柔敦厚的光芒;夜娥眼睛又圆又亮,里面的神态永远是烦躁的。婵娥一脸哭相,看不清长得到底是丑还是俊。
岭下的泰和生丝坊冒着炊烟,四周的山路上正有一个个小黑点在悄然移动,远远看去,她们的影子小小的,在雪地里麻雀一样跳跃着。那是别个村的闺女们来上工了,她们也像灵芝和小姑们,正往泰和生丝坊走。
灵芝这才觉得浑身已经给汗水湿透了。
婵娥又嫌身上出了汗,哭道:“身上返潮啦!难受啊!”
夜娥一路上对婵娥已经烦透了,这时愤愤说:“叫,叫!早晚有一天叫狼吃了你!从出了家门你就哭,天天哭!哭死鬼托生的……”她突然转脸对忆娥说:“姐,我倒要问问,咱们是不是阿玛的亲闺女?”
婵娥顷刻收了哭相,恨恨说:“亲闺女哪能这么冷的天往岭上赶?这个时候连狼都不出窝呢!咱们根本就不是他养下的!”
忆娥听惯了这样的抱怨,用一贯的语调安慰妹子们说:“快走吧,去晚了要扣工钱了。”
“发了工钱还不都是邮给了二哥!”夜娥翻着大大的白眼愤怒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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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鸭绿江》7(2)
忆娥却愁闷地不开口,她听说阿玛正在给她说一门亲事,要把她嫁到遥远的摇钱树村去,自然是为了筹措二哥的学费。听说那户人家有房子有地,又隐约听说那户人家的男人瘦得像一副担架。
夜娥不知忆娥的心事,仍旧倔倔地说:“哼!阿玛要卖了咱们的骨头供二哥念书呢!要不是供二哥,咱们挣下的钱能买一块东洋花布,做件花小褂穿穿,也不枉托生一回人!”
灵芝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劝慰着小姑子们:“别生气啦!等你二哥念下书来挣了钱,再给你们买洋花褂穿,还不是一样?”
抱怨的心沉静下来,闺女们被洋花布褂鼓舞着,不再说话,而是使足了力气下岭。
下岭的道路更加难走。一簇簇的树丛,长着荆棘,从雪里钻出来,剐着裤脚。羊肠小路覆满积雪,雪路滑滑的,要紧紧抓握着树枝一步步挪动。灵芝帮着三个小姑一步步下岭,自己因为怀着心思,选中了一处山路,故意一脚踏空,只觉腰部被重重地硌了一下,眼前腾起一片雪粉,人就失去了把握,像夏天里的一只柴筐,身不由己,迅速朝山下翻滚过去。
灵芝醒过来时,已经躺在缫丝作坊的小屋里。
冷白的阳光从小屋的窗口照射进来,可以看清屋子里的一切。小屋里有两排足踏式缫丝机,地中间生着黄泥火炉,炉上放着几只饭盒,每台机前有一张年轻的闺女脸。可惜这些花样的脸因为营养不足,加之日复一日每天十几个小时的原始劳作,个个显得昏暗和晦涩。在小屋幽暗的光线里,她们像一排小纸人,机械地手脚并用,忙碌不堪。稍稍分一点神,手上的丝就断了。丝头多了,框上的丝就要降等,因此上了机台,谁都不敢怠慢。屋子里只有纩丝的声音,机台前的每一张脸都忙得全神贯注,瞅着眼前的丝,两眼瞪得又圆又亮。她们的手像跳舞一样一闪一挽,透明的柞丝就在这看似舞蹈的操劳中纩到了正前方的丝框子上。上好的丝纩上去,剔除的茧衣、乱丝头就用手挽了,挂到桌边成了挽手。丝框子上纩满了成品柞丝,就像缠满了金发,熠熠闪光,随着丝框的转动,柔和的光晕也在不停地变幻着光点。
忆娥、夜娥、婵娥在最里面的机台。婵娥纩丝的手脚最慢,就被指派着,每隔一会儿代姐姐们到小炕上去看看嫂子。见灵芝睁开眼,婵娥喜悦地叫:“哎呀嫂子醒了!”连邻村的闺女们都下了机台围过来,每张脸上笑意盈盈。
忆娥长释一口气说:“嫂子,你可醒过来了!”
婵娥不哭了,眨着水灵灵的眼睛争着对灵芝说:“嫂子,我一睁眼,啊呀!你就像个大雪球,从山上滚下去。多亏有雪,要是在夏天,从岭上滚下去,不死也要剥层皮呢!”
可是灵芝却咋也没咋的,只觉身上酸疼,膝盖被磕青了,头上磕出了一个大包。她悄悄把手伸摸到下腹部,沮丧地发现胎儿还完好着,只是被这种震荡惊醒了,动起来,每每一动,灵芝的肠胃就被牵引着,隐约疼痛起来。
以后小姑们上下岭时都着意地拉扯着灵芝,灵芝反倒再没有机会滚岭,但她照旧在上岭下岭时拼命地摔打着自己,希望把胎儿拿掉,可是胎儿却越来越深地生长到她的血肉里,像一棵小树,和她血肉交织着并攀着她长出了她的身体。
赵关氏最早发现了灵芝身体上的微妙变化。她慌乱、愤怒,却茫然无措,时常厌恶地看着灵芝的背影,噎得透不过气来。有几次她忍不住想质问灵芝,可天性中的怯懦和忍耐最终使她打消了念头。她也不敢告诉赵一普,只好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