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怜悯她,也一定会代她惋惜。
记得有一回名利场里有人请我吃晚饭,我看见托迪老小姐也在那里,一味对那矮小的白丽夫蕾斯太太奉承讨好。白丽夫蕾斯太太的丈夫是个律师,她虽然出身很好,却穷得不能再穷,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我心下暗想道,托迪小姐为什么肯拍马屁呢?莫非白丽夫蕾斯在本区法院里有了差使了吗?还是他太太承继了什么遗产呢?托迪小姐向来为人爽快,不久就解释给我听:“你知道的,白丽夫蕾斯太太是约翰·雷德汉爵士的孙女儿。约翰爵士在契尔顿纳姆病得很重,顶多再能活半年。他死了以后,白丽夫蕾斯太太的爸爸承继爵位。这么一来,她就是从男爵的女儿了。”下一个星期,托迪就请白丽夫蕾斯夫妇吃饭。
如果单是有机会做从男爵的女儿就能在社会上得到这样的尊敬,那么失掉从男爵夫人的地位多么令人伤心呢!这么一想,咱们自然能够了解那位小姐的懊恼了。利蓓加自怨自艾想道:“谁想克劳莱夫人死得这么快!像她这么病病歪歪的女人,拖十年也不希奇。我差一点儿就是爵士夫人了。我要怎么样,老头儿还会不依吗?别德太太那么照顾我,毕脱先生那么提拨我(真叫人受不了!),我也就有机会报答了,哼!我还可以把城里的房子装修布置起来,再买一辆全伦敦最漂亮的马车,在歌剧院定一个包厢,明年还能进宫朝见。这福气只差一点儿就到手,如今呢,只落得心里疑疑惑惑,不知道将来是个什么样子。”
幸而利蓓加意志坚决,性格刚强,觉得既往不可追,白白的烦恼一会子也没有用,叫别人看着反而不雅,因此恨恨了一阵便算了。她很聪明的用全副精神来盘算将来的事,因为未来总比过去要紧得多。她估计自己的处境,有多少希望,多少机会,多少疑难。
她确实已经结了婚,这是第一件大事。这事已经给毕脱爵士知道了。她并不是当时慌了手脚口一滑说出来的,而是就地忖度了一下,想着哑谜总要拆穿,将来不如现在,还是此刻说了吧。毕脱爵士自己想娶她,难道还不替她保守结婚的秘密吗?克劳莱小姐对这事怎么看法,倒是大问题。利蓓加免不了怀着鬼胎,可是想想克劳莱小姐平时的言论最是激烈通达。她瞧不起家世,性格很有些浪漫,对于侄儿可说到了溺爱不明的地步,而且常常说她怎么喜欢利蓓加。利蓓加想道:“她那么喜欢罗登,不管罗登怎么荒唐她都肯原谅的。我伺候她这么些日子了,没了我她准觉得过不惯。事情闹穿的时候,总有一场大吵,哭呀,笑呀,骂呀,然后大家又和好如初。不管怎么样,这事情已经是无可翻悔的了,再隐瞒下去也没有什么好处,今天说穿和明天说穿还不是一样?”她决定把消息通知克劳莱小姐,心下先盘算应该用什么方法告诉她,还是当面锣对面鼓的拼过这一场去,还是躲在一边,等过了风头再出面。她前思后想,写了下面的一封信:最亲爱的朋友——咱们两人常常讨论的紧要关头已经来了。秘密已经泄漏了一半。我想了又想,还是趁现在把一切和盘托出为妙。毕脱爵士今天早上来看我。你猜为什么?他正式向我求婚了!你想想看,我这小可怜儿差点儿做了克劳莱夫人呢!如果我真做了爵士夫人,别德太太该多高兴呢!还有姑妈,如果我的位子比她高,她该多乐!只差一点儿,我就做了某人的妈妈,而不做他的——唉!我一想起咱们非得马上把秘密告诉大家,就忍不住发抖。
毕脱爵士虽然知道我已经结婚,可是并不知道我丈夫是谁,所以还不怎么冒火。姑妈因为我拒绝了他,还生气呢。她对我十二分的慈爱宽容,竟说我要是嫁了毕脱爵士,倒能做个很好的妻子。她恳恳切切的说要把小利蓓加当作女儿一样待。我想她刚一听见咱们的消息免不了大吃一惊,不过等她气过一阵之后就不用怕了。我觉得这件事是拿得稳的。你这淘气不学好的东西!你简直是她的心肝宝贝,随你做什么,她总不会见怪的。我想她心里面除了你之外,第二个就是我。没了我,她就没法过日子了。最亲爱的,我相信咱们一定胜利。将来你离开了讨厌的军队,别再赌钱跑马,做个乖孩子。咱们就住在派克街等着承受姑妈全部的财产。
明天三点钟我想法子到老地方跟你见面。如果布小姐和我一同出来的话,你就来吃晚饭,通个信给我,把它夹在朴帝乌斯①训戒第三册里面。不管怎么,到我身边来吧!
①朴帝乌斯(Beilby Porteus,1731—1808),伦敦主教。
这封信是捎给武士桥的马鞍匠巴内先生转交伊兰莎·斯大哀尔斯小姐的。利蓓加说伊兰莎·斯大哀尔斯是她小时候的同学。新近她们两个人通信通得很勤,那位姑娘常到马鞍匠家里去拿信。我相信所有的读者心里都明白,知道这伊兰莎小姐准是留着菱角大胡子,靴上套着铜马刺。总而言之,不是别人,就是罗登·克劳莱上尉。
第十六章 针插上的信
他们两个怎么结婚的呢?这件事和别人一点儿不相干。一个成年的上尉和一个成年的小姐买了张结婚证书在本城的一个教堂里成了亲,又有谁来干涉?一个女人只要打定了主意,要什么就能有什么,这道理有谁不明白?照我看来,事情是这样的:在夏泼小姐到勒塞尔广场去拜访她好朋友爱米丽亚·赛特笠小姐的那天早上,有个模样和她相仿的小姐,同着个染了胡子的男人一齐走进市中心的一个教堂里去。过了一刻钟,那男的重新陪她出来。路上本来有一辆街车等在那里,他就把她送进了车子。他们就这么悄没声儿的结了婚。
咱们经历的事情也不少了,难道听得男人娶了太太还会不相信吗?多少有学问的聪明人娶了家里的厨娘。连霭尔登勋爵①那么精细的人还跟人私奔呢!亚基利斯和爱杰克斯②不是都看中了自己的女佣人吗?罗登不过是个粗笨的骑兵,情欲又强,头脑又简单,又是一辈子任性惯了的。你怎么能指望这样一个人忽然变得谨慎起来呢?况且他也不是个精明人,不会一面由着性儿胡闹,一面斤斤较量不肯吃亏。如果所有的人娶亲的时候都打细算盘,世界上的人口一定要大大的减少。
①霭尔登(Lord Eldon,1751—1838),英国法官,1772年与银行家的女儿私奔。
②亚基利斯和爱杰克斯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的两名勇将。亚基利斯的爱人名叫白莉茜思,爱杰克斯的爱人名叫戴克梅莎。罗马诗人贺拉斯诗里论有身分的人爱女婢,就举这两人为例。
就拿这本书里面关于罗登的记载来说,我认为他的亲事还算他干的勾当里头最正派的呢!一个男人看中了一个女人,后来娶了她,总不能算丢脸的事。这高大的兵士对于蓓基先是佩服,渐渐的喜欢她,爱她,觉得她了不起,到后来真可说全心全意的相信她,发狂似的恋着她了。他这样的行为,至少太太小姐们是不责怪的。利蓓加唱歌的时候,他的大身子整个儿酥麻了,心眼儿里面原是一片混沌,也觉得兴奋起来了。利蓓加说话的时候,他聚精会神的倾听和叹赏。如果利蓓加说笑话,他就把这些笑话细心揣摩,半个钟头以后在街上呵呵的大笑,往往把坐在旁边替他赶车的马夫,或是在洛顿街和他并排骑马的同伴吓一大跳。利蓓加的一言一语在他都是天上传下来的神谕,她的一举一动无一不是又文雅又有道理。他心下暗想:“她唱得多好!画的多好!在女王的克劳莱,她骑那匹爱尥蹶子的母马骑得多好!”有的时候两个人谈心,他就说:“喝!蓓基,你真配做总司令,或者做坎脱白莱大主教,喝!”像他这样的人其实并不在少数。我们不是天天看见老实的赫寇利思给翁法儿牵着鼻子走吗①?又高又大、满嘴胡子的参孙不是常常匍匐在大利拉的怀里吗②?
①赫寇利思是希腊大神宙斯的儿子,是著名的大力士,后来不幸发疯,被卖给利底亚的皇后做奴隶。他爱上了女主人,天天顺从地在女人堆里纺纱。
②参孙是《圣经》中的大力士。他的爱人大利拉知道他的力量全在头发里,就把秘密出卖给要害他的非利士人。
蓓基告诉罗登说事情已经到了要紧关头,应该马上着手行动,他听了一口答应服从她的指挥。如果他的团长命令他带着军队往前进攻,他也不过这样顺从。他没把信夹在朴帝乌斯的第三册训戒里面,因为第二天利蓓加没费力气就避开了她的同伴布立葛丝,自己走到“老地方”和她忠心的朋友见面。她隔夜已经通盘计算了一下,就把主意说给罗登听。罗登呢,当然什么都赞成。蓓基想的法子不消说是好的,对的,克劳莱小姐过不了几时也一定会回心转意的。如果利蓓加的打算和原来的完全不同,他也会不问是非照着去做。他说:“蓓基,你一个人的脑子够咱们两个人用的了。你准会把这个难关渡过去。我也算见过些能干利落的人,可是没一个比得上你的。”神魂颠倒的骑兵这么三言两语的表示了自己的信心,就照着利蓓加的计策,把她指给他的差使办起来。
这差使并不难,不过给克劳莱上尉和克劳莱太太在白朗浦顿或是军营附近冷静的所在租几间屋子。原来利蓓加已经决定逃走了,我觉得她这一着倒走得很聪明。几星期来,罗登老是央求蓓基跟他私奔,因此这一下真是求之不得。他骑着马飞奔出去租房子——一个人恋爱的时候总是那么性急——一口答应出两基尼一星期的房钱。房东太太见他那么爽快,懊悔把价钱开得这么低。罗登租了一架钢琴,又定了许多鲜花,足足把半个花店都买空了。除此以外,他还赊了一大堆讲究东西。他正是恋爱得昏头昏脑的当儿,铺子里又许他没有限止的赊账,因此他带回来不知多少东西,像披肩、羊皮手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