腿望南山奔去。
道逢喜鹊引路,唧喳相言,若鼓舞之状。由基腰挎御赐彤弓,手捏狼牙羽箭,脚踏崎岖山道,转眼便到崖壁之下。果有深潭,绝壁上题“鉴心潭”几字,潭边莪蒿丛生,葱郁如烟,又有怪石崚嶒,纵横林立,或如妖物,或如猛兽,其上薜荔斜攀,藤萝盘夤。正是:
弱水滺滺兮,落花旋底沉,渡得千尺水,复有万仞崖,断崖岧岧兮,猱猿亦难登。
养叔遥望金钟,暗地思忖:隔潭而射,恐射程不及,登山近弋,又无路可通。若先发一矢,再以后矢去镞,追击前矢之尾,助其射力——如此或可成事。由基主意已定,绕潭踱步,寻立射之地,见潭中水平如镜,照盈盈皎月,晶莹可爱,漾动生趣,不觉玩赏入神。
俄而,有鲜妍美妇,遭青兕奔逐,望由基哭拜,求其搭救。由基扶起,乃是蛇君,讶曰:“夫人道法无边,自有退敌之策,怎赖小生相救?”对曰:“正所谓一物降一物,此物皮坚肉糙,吾亦奈何不得,还求将军神箭射之。”由基正欲放箭,仿佛听得鹊噪,猛记前事,辞曰:“不可不可,若无此箭,金钟难射矣!”舍氏道:“将军若能殪此大兕,前仇一笔勾销,赌箭何为?”由基大喜,望青兕射去,中之,饮羽而死。得意收弓,又执手相看,重申爱慕之意。舍氏拒曰:“奴家身乃异类,恐惹郎君嫌恶。”由基指天立誓曰:“吾爱之不及,岂敢怀憎?夫人多虑也。若能不啖生人,他事随汝所欲。”蛇妇含羞嗔道:“奴家本不喜食人。”
由基携妇归家,高堂褒其贤淑,亲朋窃议其美,争道:“养叔艳福,楚王细腰宫里亦无此等绝色!”乃将蛇妇立为正室,夫妻恩爱无间,房中琴瑟相谐,年后蛇妇产卵二枚,剖得双子。养叔为贺幼子满月,亲往山林射猎,满载而归,道中闻鹊鸣不绝于耳,更有喜鹊拽其发冠,拔其眉髭,由基厌而逐之。及家,见父兄横倒血泊,巨蟒伏于后园,吞咽幼子。怒而拔箭曰:“冷血妖孽,忘恩负义。恨吾自引入室!”搭箭射之,穿七寸而死。由基肝胆俱裂,痛不欲生,拟将蛇尸寸断,怎见东方既白,潭水幽幽,映苍天古庙,方知入了魔道,兀自懊悔不迭。所射青兕乃石,箭入青石,仅余羽在,诚乎兕;白蟒乃隔潭所生攀崖老藤,上留一矢,宛若委蛇。
蛇君飘然而至曰:“将军二矢皆无,将何以射的?”由基怒道:“若非误坠幻术,何愁不中?尔不该自食前言,既约赌箭,又使心魔害人。”蛇妇慨然曰:“此乃心鉴,幻尔等之所想,何以罪我?子欲食言耶?”由基哑口无言,遂投潭自溺,忽闻山顶金钟鸣响。修蛇潜水,负之而出曰:“既以鸣钟为信,汝胜矣!”由基惊喜交加,百思不解其故。
山神从石壁中出,捧数羽喜鹊尸身,谓由基曰:“喜鹊欲报子恩,又无手足之便,竟以头触之,乃致钟鸣。” 由基泪雨潸然,谨收鹊尸,复拜师恩。山神慨然叹曰:“于诸幻界及魔境,世间道中得解脱——彼等已悟道耳,子不宜过悲,可随老夫恭送蛇君飞升。”由基伫立山崖,遥见:
暾之将出东方兮,烟霞焕彩昭明。
夜之皎皎既白兮,月转星移迎君。
万丈金光筑道兮,九毓銮辂乘行。
羲和独缺左骖兮,诏螭龙以为驷。
蛇君领诏,化为玉螭龙,腾云驾雾而去,状若白虹贯日。由基怅然若失,望天祷告:“神龙若念小生真爱无欺,望异日相携同去。”螭龙颔首,似有期许之意。
颉儿见养叔安然归来,喜极乃泣,由基待之愈厚。养叔过浮邱山,采食养邑,从父母之命,娶世家之女为妻。新妇貌若舍氏,而无哀婉凄容,袅娜不足,丽质稍逊。由基痴恋神龙,聊以慰藉,夫妻恩爱,相敬如宾。新妇言辞乖巧,才思敏捷,举家爱之,及有所谏弗听,辄冷若冰霜,禁口不言,亲闱责怨子过。由基是以惧内,从习诗书经义,气转沉稳,骄狂收敛,渐改浪荡秉性。后得数子,皆勤勉好文,儒雅有智,不喜游射,惊世绝技遂失传矣!
及养叔伏箭身死,神龙践诺而归,衔彤弓隐于绚丽烟霞。时人颂之为后羿神弓托世。
引据:
《吕氏春秋。精通》:养由基射兕中石,矢乃饮羽,诚乎兕也。
《楚辞。九歌。东君》: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羌声色兮娱人,观者儋兮忘归;緪瑟兮交鼓,萧钟兮瑶簴;鸣篪兮吹竽,思灵保兮贤姱;翾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应律兮合节,灵之来兮敝日;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撰余辔兮高驰翔,杳冥冥兮以东行。
(白话文)
诗说:
漫说牡丹花下死,他日做鬼也*。
为贪红颜美色故,枉将卿家性命丢。
旦夕即没妖物口,仙人现世救不得。
逞尽一世威武名,原来弓矢离不得。
由基看到怪物的血盆大口从头顶上压来,吓得魂不附体,正当命悬一线的时候,地里涌出浓烟,冒出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头,望着巨蛇作揖说:“上帝派遣小神转告你:念你修业成功,明天早上可到天庭去报道,为太阳神拉车。”巨蟒放开由基,还是变成先前的妇人,回礼说:“多谢山神告诉我,小蛇已经知道了,请你回去吧。”由基认得老头,是以前在集市上教他射箭的人,害怕他真的马上走了不管自己,急忙抱着他的腿,磕头哭求:“一言师傅救命啊!徒儿刚才差点被妖怪吃了。”山神责备他说:“我看你的愚蠢蛮勇更胜过当年,今天的灾难难道不是你咎由自取吗?蛇夫人法力高强,我也打不过她。还是帮你说说看能不能讲和吧。” 山神对蛇夫人说:“妇人明天一早就可以成仙了,这个时候吃得满嘴腥臭,恐怕不大吉利吧?而且你一千年的修行,被现在一时的恶行毁了,小神深深地为你感到可惜。”蛇夫人吐了由基一脸口水,气愤地骂:“这家伙狂妄自大,杀死了我的儿子,今天不能报仇,当神仙又有什么意思?”山神劝她说:“夫人不要意气用事,明天太阳神发怒了,羲和圣母(传说中太阳神的妈妈,为太阳神驾车)降下罪来,恐怕玉石俱焚,浮邱山上寸草不留,小神也万万担待不起。不如你们打个赌,如果他侥幸赢了,就饶他一条小命,如果他输了,就让他自杀向你谢罪,也不玷污你千年来的善行。你说这样好吗?”蛇妇犹豫不决。由基暗暗高兴,趁机说:“在楚国,凡是有断不清的案子,就让两个人比箭,谁射中了目标,就判谁打赢了官司,我们也可以效仿这个法子,干脆就赌箭吧!”蛇君斜睨着他,冷笑着说:“就依你的。浮邱山南面山崖上有一座神庙,神庙东边的屋檐上挂着一口金钟。一百年前,雷劈开了浮邱山,这座庙便孤零零地立在绝壁上,金钟一百年没有鸣响过。现在我给你两支箭,日出之前能够射响这口钟,就算你赢了。”他们于是约定以金钟的响声作为判定胜负的信号,立下字据表示是生是死听由天命、绝不反悔。
楚国的天空飘着悠悠轻云,一轮满月皓然明朗,树林里妖魔都悄然无声,鬼怪也都不敢出门。山谷里浓雾笼罩,舍府化成了一片废墟,婢女仆人都是野鸡獐子等动物变的,养家的随从被小妖怪捉住,一百多名家丁还在昏睡当中,浑然不知发生的事情。蛇君把彤弓还给由基,抽出两支箭给他说:“你既然外号叫一箭将军,两支箭应该绰绰有余了吧!”山神还在那里谆谆告诫他说:“山崖下面有一潭弱水,你千万要小心,不要再仗着箭一味逞强了。”徒弟哪里肯听他说完,早已经接过弓箭,拔腿望南山跑去了。
由基在路上遇到喜鹊帮他带路,唧唧喳喳地叫着,像是在鼓励他加油。由基腰间挎着御赐的彤弓,手里捏着狼牙羽箭,脚下踩着崎岖山路,不一会儿便到了崖壁的下面。这里果然有一汪深潭,绝壁上写着“鉴心潭”三个字,潭边长着一蓬蓬的抱娘蒿,郁密葱翠像烟雾一般,边上还有怪石嶙峋,纵横耸立,有的像妖怪,有的像猛兽,上面攀附着薜荔、缠绕着藤萝。正是:
弱水悠悠荡漾,落花飘转沉底,渡过这千尺潭水,还有万仞崖壁,断崖巍峨矗立,猱猿也登不上去。
养叔远远地望着金钟,暗地思考:隔着潭水射过去,恐怕箭的射程不够,要登上山顶从近处射,又没有路可以上山。不如先射一箭,再把第二支箭的箭头去掉,追射前面一箭的箭尾,助它一段射力——这样应该就能够射中。由基打定主意,绕着潭水踱步,寻找好射的地方,看到潭里水面平静如镜,照着亮盈盈的满月,晶莹可爱,水波微微漾动,又妙趣横生,不知不觉中玩赏得入了神。
过了一会儿,有位美丽的妇人被犀牛追赶,望着由基哭着拜倒在地,求他搭救。由基扶起一看,原来正是蛇夫人,惊讶地说:“夫人道法高强,自然会有退敌的办法,怎么还要我帮忙呢?”舍氏说:“正是一物降一物呀,这东西皮硬肉糙,我也拿它无可奈何,还求将军用你的神箭射死它。”由基正要放箭,仿佛听到喜鹊在叫,猛地想起了之前的事情,推辞说:“不行不行,没有这支箭,金钟可就射不中了!”舍氏说:“你要是能帮我射死这头犀牛,以前的仇恨一笔勾销,还要赌箭干嘛呢?”由基非常欢喜,一箭过去射死了犀牛。他得意洋洋地收起弓箭,拉着舍氏的手看了又看,倾诉他内心的爱意。舍氏委婉地拒绝说:“我不是人类,恐怕会惹你厌恶。”由基指着天发誓说:“我爱你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厌恶你呢?夫人你想太多了。只要你不吃活人,其他的事情都随你高兴。”蛇妇人羞答答地说:“小女子本来就不喜欢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