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自比馋人,却是个乐天知命而又自足的人。
1999年岁末写于台北胡涂斋
辑一·美味珍馐
想起有味美馄饨
北方人是以面为主食的,带馅儿的面食大致说来有包子、水饺、蒸
饺、馄饨、馅儿饼、烧卖、合子等,经常吃的也不过是包子、饺子、馄饨三
两样而已。带馅儿的面食,我是比较喜欢吃馄饨,因为馄饨带汤。馄
饨皮不管是轧的也好,擀的也好,都不会太厚。至于饺子皮可就说不
定了,有的人家擀的皮真比铜钱还厚,如果馅子再拌得不地道,这种饺
子简直没法下咽,所以宁可吃馄饨而不吃饺子。
我在读书时期,学校门外有个哑巴院,虽有通路,可是七弯八拐两
个人仅能擦身而过,所以大家给它取名九道湾。此处有卖烫面饺儿
的,卖烧饼油条粳米粥的,卖肉片口蘑豆腐脑儿的,还有一个卖馄饨
的,大家设摊列肆棚伞相接,同学们午间民生问题都可解决,就不必吃
学校包饭受伙食房的气了。卖馄饨的姓崔,戴着一副宽边眼镜,说话
慢吞吞的,大家公送外号“老夫子”。他的馄饨虽然是纯肉馅儿,可是
肌质脍腻,筋络剔得千干净净。人家下馄饨的汤,是用猪骨头鸡架子
熬的,他用排骨肉、老母鸡煨汤,所以他的馄饨特别好吃;馄饨吃腻了,
让他下几个肉丸子更是滑香适口。北平下街馄饨挑子,我吃过不少,
谁也没有老崔的馄饨合口味。来到台湾遇见一位在北平给CAT航空
公司管伙食的赵济先生,他也认识老崔,他说老崔每天晚上都出挑子
下街卖馄饨,在东北城老主顾都说老崔的馄饨算是一绝,那就无怪其
然啦!
在北平大酒缸喝酒,酒足饭饱之后不是来碗羊杂碎,就是喝碗馄
饨。馄饨而日喝,是把它当成汤啦。把着西四牌楼砖塔胡同有个大酒
缸叫三义合,酒里不掺红矾更不下鸽子粪,所以西城爱靠大酒缸的酒
客们,没事都喜欢到三义合叫两角酒解解闷儿。因为酒客多,门口各
种小吃也就五花八门,列鼎而食,无所不有了。有份馄饨挑子,挑主大
家者5叫他破皮袄,日子久了,他姓甚名谁,也就没人知道了。他的馄饨
倒没什么特别,汤是滚水一锅,既没猪骨头,更没鸡架子,锅边上摆满
了瓶瓶罐罐的作料,他东抓一点西抓一点,馄饨端上来就是一碗清醇
沉郁醒酒的好汤,您说绝不绝?江南俞五(振飞)在北平时住马嘎拉
庙,三天两头没事晚上往兰义合跑,您就知道三义合的魅力有多大啦。
北平八大胡同的陕西巷,有一家小吃店,名叫陶陶,白天是苏广成
衣店,到了夜阑人静,收拾剪尺案板,就变成陶陶小吃,专供倌人们陪
伴恩相好来消夜了。荠菜在南方属于LL』蔬野菜,原田间俯拾皆是,北
方人根本不认荠菜,南人北来能吃到荠菜,觉得总可稍慰莼羹鲈脍之
思。陶陶的荠菜馄饨,可以说是独沽一味。每天到天坛采回来的荠
菜,数量不多,去太晚卖完了只好明晚请早了。在北平只江浙人家饭
菜里偶然可以吃到荠菜,至于以上海小吃号召的五芳斋,也没有荠菜
馄饨卖,所以在南方人眼里,这种野蔬还视同珍品呢!
后来笔者到汉口工作,每天总要忙到午夜一两点钟,于是养成吃
消夜的习惯。当时我住在云樵路的辅益里,在弄堂口过街楼下,每晚
有个卖馄饨面的,弄堂里的住户,都喜欢让他下一碗馄饨面送到家里
去吃,所以生意虽好,可是坐在摊子上吃的人并不多。有一晚外面小
雨迷蒙,工作太久了想出去吃碗馄饨舒散一下筋骨,走到馄饨摊子前,
看见宣铁吾站在摊子的左边,摊子上坐着披黑斗篷的人,正在吃馄饨,
细一看才知道是我们“最高领袖”蒋公在吃馄饨呢!吃完之后,频频夸
赞连说味道不错。后来夏灵炳、何雪竹、杨揆一、朱传经、贾士毅、沈肇
年,还有当时市长吴国桢,纷纷来尝,也都成了这个馄饨摊上的常客
了。摊主对来吃馄饨的客人,一视同仁,绝无厚此薄彼的分野。王雪
艇先生说:“辅益里的馄饨固然在武汉首屈一指,而卖馄饨的夷简浑
穆,更是难能可贵。”抗战胜利复员,故友李藻孙由水路出川,道经武
汉.还特地到辅益里吃过一次馄饨,老头健朗如昔,只是鬓边多添几许
白发而已。
抗战初期,我在上海南洋路南洋新务村住了一个短时期,隔邻就
是伪税务署长邵式军,据说他是美术家(诗人)邵洵美的胞弟,又是日
本天皇裕仁的干儿子。他的公馆里每晚车马盈门,履舄交错,镜槛回
花,银灯涡月。到了夜阑人散,总有一位卖馄饨的,把挑子放在路边敲
梆叫卖。他的馄饨汤清醇不油,卖馄饨的自己夸称,他的汤是用两鸡
一鸭吊出来的上汤,馄饨皮是用鸡蛋白揉的面,所以爽而且脆,馅子是
虾仁鲜肉也是脆绷绷的。这种纯粹广式馄饨,的确清淡爽口。邵家每
晚总要叫个十碗八碗去消夜,卖馄饨的虽然卖的是广式馄饨,可是他
根本不会说广东话,包馄饨下馄饨手脚都不算麻利,更不爱说话,可是
气度轩昂,不像市井小民,后来才知道他是地下工作人员吴绍澍。等
到抗战胜利,他露出身份来。天天给他包馄饨的助手“阿根林”,等吴
做了上海副市长后,受吴资助在卡德路开了一间小吃店卖广东粥、芝
麻糊、鸡汤馄饨,以酬有功。凡是知道抗战期间这段往事的,都要光顾
这家小店,瞧瞧这位无名英雄是什么长相呢!
四川同胞管馄饨叫抄手,提起小梁子会仙桥华光楼的大抄手,凡
是吃过的人,无不津津乐道。华光楼听起来气派不小,其实不过是双
连铺面十多张桌子的一个面馆而已。他家抄手之所以出名,是因为面
和得软硬适度,馄饨皮都是现擀现包,一边擀,一边用擀面杖敲案板,
一方面提神,二方面招揽顾客。久而久之就敲出各式各样花点来,那比
京剧《青石山》王半仙捉妖,打得铛铛通要耐听多啦。他家皮子好,馅儿
就更讲究,肥瘦肉三七比例,口蘑、金钩都选上品剁咸细泥,然后加作料
拌匀,吃到嘴里饱渑糜浆,异常腴美,平日只知小笼包饺带汤,抄手带汤
的华光楼恐怕要算独一份儿了。因为他家馄饨个儿特别大,一碗八只,
普通饭量已经够饱。重庆人喜欢说占人便宜的俏皮话:“会仙桥的大抄
手——你吃不过八。…‘八…‘爸”同音,无形中就占了便宜了。
无锡城里大吊桥街,有一家专卖鸡汤馄饨的名叫“过福来”,馄饨
小巧玲珑,跟重庆会仙桥的大抄手,一大一小成强烈对比。鸡汤里放
上蒜瓣儿芹菜丝儿,味道特别甘鲜腴润。无锡人平素不近葱蒜,唯独
鸡汤馄饨用大蒜吊汤,实在令人说不出所以然来。吴稚老虽说是常州
人,其实他是在无锡生长的,他老人家每次回乡总要到过福来吃一顿
鸡汤馄饨。他说吃遍了大江南北,过福来的馄饨要算第一。名人一语
之褒,过福来的生意就蒙其实惠了,好啖朋友经过无锡,到过福来吃鸡
汤馄饨,跟到苏州吃石家鳃肺汤都变成不可少的观光项目了。
台湾光复初期,甭说吃馄饨,想吃福州式又甜又咸的包子,还戛戛
乎其难呢。1958年,我在屏东夜市场发现一家小吃店专卖小笼汤包、
温州大馄饨。说句良心话,他家汤包比当时台北三六九要高明多了,
第一是面不粘牙,第二是汤多味永。温州馄饨包的双叠挽边,一看就
知道店主夫妻二人,一定有一位是温州人。馄饨的菜肉比例也恰到好
处。老板原来学的手艺是做皮箱,外家是温州锦记馄饨大王,小时候
在外婆家帮过两年忙,卖温州大馄饨,所以他虽然是真茹人,可是温州
馄饨做得非常道地。可惜后来生意做开了,女儿都去读书,找不到得
力帮手,只好又回老本行做箱子去了。屏系北平路有一处家庭馄饨
店,先生掌勺太太包馄饨。他家馄饨最大优点是肉剔得干净,绝无筋
络脆骨,味道跟北平馄饨挑子卖的极为相似。因为物美价廉,华灯初
上,座位都是坐得满满的。台北卖馄饨的到处都是,可是想找一两家
够水准的,还没有发现呢!现在大小饭馆在报纸上所登广告,说的都
是天花乱坠,结果一尝大都似是而非。这班小朋友趾高气扬,又多耻
于下问,菜犹如此,遑论面点一类小吃啦!
北平的烧饼油条
去年在美国遇见几位去国多年的老友,看见他们天天吃三明治、
热狗、汉堡,有一位朋友说:“又到了塞餐的时候了。”看他们万般无奈、
食之无味那种神情,真是替他们心酸。我问他们想吃点什么中国味的
东西,他们一致说:“只要是中国式的餐饮,无论南北口味,在海外住久
了觉得样样都好吃,尤其每天吃早点,就想起烧饼油条豆腐浆来了。”
当年刘大中第一次回国,下飞机的当天,就跑到永和去吃烧饼油条喝
豆浆。大概去国日久,人人都有点馋烧饼油条,外带着有点思乡的
情形。
烧饼油条在台湾,无论哪个县市,大街小巷磕头碰脑都是这种早
点摊子,可是要找一个合乎标准的摊子,那简直是凤毛麟角百不得一。
也不知道是哪位先生出点子,夹油条的烧饼一律是长方形,有的起酥,
一碰就碎,要不就是两张薄皮撕都撕不开,也没法夹油条。台湾炸油
条,大概都跟江苏徐州府学的,尺寸倒是不小,几乎有一尺直直的长
条,姑不论油条炸得酥不酥、脆不脆,虽然说烧饼夹油条,可是烧饼跟
油条的大小不成正比,有如七尺壮汉盖着小孩被单,护头不盖脚,等于
肚子上搭了一块毛巾,并且还不能使劲捏,因为烧饼原本酥得弱不禁
风,若再用力一捏,烧饼也就粉身碎骨不成其为烧饼夹油条了。天津
人讲话:“这不是糟改吗!”所以无论归国学人如何向往烧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