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血 1(4)
我从邻居那儿借了两盏油灯,放在被褥旁边。医生托起父亲的头,小心翼翼地揭开他的头巾。他的头看起来严重浮肿。灯光下的他面色如蜡,斑白浓厚的头发也显得僵硬、灰白。
拉比阿摸了摸父亲的手腕和脖子,发现没有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于是把耳朵贴在父亲的胸前听着。这时,科尔苏小声地问母亲是否需要添些茶。医生抬起头,让大家安静。再次倾听之后,他起身,面色凝重地说:“他的心脏在跳动,但是很微弱。”
“阿里,人类的王子,请赐予我丈夫力量吧!”
拉比阿拿起他的布包,抽出一些草药,告诉科尔苏怎样煮强健心脏的汤药。他承诺明天早上会再来为父亲检查。“愿主赐福于你!”他说完便离开了。科尔苏折去草药的茎,把草药扔进罐子里,加入母亲刚才煮沸的水熬炖。
拉比阿离开的时候,停下来和站在院子里的易卜拉欣说了几句话。“不要停止祷告。”他警告说。然后我听到他小声说:“真主也许今晚就会召唤他了。”
我仿佛在舌尖尝到了铁锈似的味道。我找到母亲,冲进她的怀抱,和她相拥着哭了起来。我们都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悲伤。
父亲开始发出一些喘息的声音。嘴角仍然淌着唾液,嘴唇微微分开。他的呼吸粗重得像风扫落叶般。母亲从炉边冲过来,草药的汁液染绿了她的双手。她倾身看着父亲,大叫道:“天啊!我的爱人!天啊!”
科尔苏赶忙走过来,凝视父亲,然后拉着母亲走回火炉边,因为我们都爱莫能助。“我们赶快炖好药,帮助他减轻苦难吧。”科尔苏说。科尔苏的双眼总是那么明亮,脸颊微红如石榴,证实了她草药师的力量。
草药炖好冷却之后,科尔苏把药汁倒入一个小碗里,端到父亲身旁。母亲托起父亲的头,科尔苏小心翼翼地用勺子试着把药喂进他的嘴里。但是大部分汤药都溢出来,浸湿了被褥。第二次,汤药喂进去了,但父亲被汤药呛得喷出药汁,有一会儿甚至几欲停止呼吸。
总是十分冷静的科尔苏放下碗,摇了摇手,看着母亲的眼睛,建议说:“我们最好等他睁开眼睛了再试。”
母亲的头巾歪了,但她没有注意到。“他需要吃药。”她疲弱地说。科尔苏告诉她父亲更需要呼吸。
易卜拉欣的声音开始变得沙哑。科尔苏让我去照顾照顾他,我倒了些热茶,拿了些院子里种的椰枣给他。他用眼神向我表达谢意,但是没有停止诵读,仿佛他的诵读可以延续父亲的生命。
走回屋的路上,我撞上了父亲的手杖。它就挂在通往院子的小门旁边。我想起上一次散步,父亲带我去看了一尊藏在瀑布后面古老的女神雕像。我们沿着礁石慢慢移动,直到找到那尊藏在水流之下的雕像。女神戴着一顶高耸入云的王冠,美丽的胸前飘着一块薄纱,脖子上戴着用大石头做成的项链。她的双脚被衣服遮掩着,那衣服似乎要卷进水流之中。她张开有力的双臂,宽阔的怀抱不让须眉,仿佛可以随心所欲地向瀑布施法。
那天,父亲很累,但他仍然气喘吁吁地从陡峭的小道一直走到瀑布,带我去欣赏那令人惊叹的景观。此时,他的呼吸越来越吃力了,呼气时还“呼呼”作响。他的手也开始抖动,就像焦躁不安的小老鼠一样。它们爬上他的胸膛,挠着他的罩衫。长期在农田里工作,使他修长的手指被晒成了棕色。指甲缝里还有一层土。平时,如果不是很累,父亲在进屋前就会把指甲清理干净。
“我保证会全心全意地照顾他,只要你能让他和我们在一起。”我小声地向真主祈求。“我每天都会祷告,而且永远不在斋月禁食的时候抱怨饥饿,小声地抱怨也不会。”
父亲的手开始在空气中挥舞,仿佛在用身体上唯一还有力量的部分与病魔作斗争。我们无助地看着父亲的双手,听着他痛苦地呼吸,科尔苏走到我们身边,带着我们祷告。我告诉母亲,在山上散步的时候父亲看起很疲惫,问她是否是爬山让他如此虚弱。母亲用双手捧我的脸颊说:“我的宝贝,那会给他力量的。”
花之血 1(5)
在夜晚最黑暗的时刻,父亲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双手也停止了挣扎。母亲为他掖毛毯时,看起来平静了一些。
“他现在可以休息了。”她满意地说。
我走到院子里,为易卜拉欣斟了些茶。他已经坐在翠蓝色毛毯旁边的垫子上了。地毯依然在织布机上,尚未完工。前些天,母亲把这块地毯卖给了一个名叫哈桑的丝绸行商。行商说他过几天会回来取地毯。虽然翠蓝色让哈桑十分满意,但染料的原材料仍然是父亲和我之间的一个敏感的话题。当我想起自己独自拜访易卜拉欣,烦扰他告诉我制作染料的方法时,我羞愧得脸红了。
我回到父亲的身边守护他。也许当这个糟糕的晚上过去后,白天的光明会给我们带来一个惊喜,比如看到父亲睁开双眼,或是看到他可以吞下汤药。那时候,等他好转了,我们就又可以一起去山上散步、唱歌。对我来说,他五音不全的歌声比任何事物都甜美。
接近清晨时分,除了易卜拉欣的祷告声,四周一片寂静。我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我看到父亲的脸依然很平静。于是,我又睡着了。黎明时分,麻雀吵闹的叫声打破了四周的寂静。它们的叫声让我觉得很舒适,因为那声音就像我们在山上散步时听到的鸟叫。我开始在梦中回忆我们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鸟儿们衔枝垒窝的情景。
门外车轮吱吱嘎嘎的声音把我惊醒了。人们陆陆续续地出门,有些去井边,有些去山上,有些去农田里,开始他们一天的日常杂务。易卜拉欣仍然在祷告,但是他的声音变得枯燥、沙哑。母亲点亮油灯,放在床边。父亲在睡着之后就再也没动过。母亲仔细凝视着父亲的脸,把手指放在他的鼻孔下探他的鼻息。她的手指停在那儿,颤抖着,然后滑到父亲淌着口水的嘴边。马上它们又徘徊在父亲的鼻孔下,继续搜寻生命的证据。我凝视着母亲的脸,期冀能出现一个满意的表情,告诉我父亲仍然在呼吸。母亲没有看我。她沉默地扭过头,然后发出可怕的哭声。易卜拉欣的祷告声嘎然而止;他冲到父亲的身边,探了探他的鼻息,然后颓然坐下,把脸埋在手里。
母亲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撕扯着头发。她的头巾掉落在父亲的身边,没有散开,仍然保持着头的形状。
我抓起父亲的手捏了捏,但他的手是那么地冰冷、僵硬。当我举起他沉重的手臂时,他的手无力地耷拉着。他脸上的皱纹似乎像是用刀深深刻上的一般,神情悲愤,仿佛曾和一个恶魔搏斗。
我发出一声急促、刺耳的哭声,瘫倒在父亲的身上。科尔苏和母亲让我在父亲身上趴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把我扶起。
父亲和我都知道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但是我总认为我才是那个要离开的人,那个带着父亲的祝福,戴着新娘的银饰离开的人。
父亲去世后的那几天是阴暗的,但接下来的日子更加昏天黑地。
那个夏天,由于没有男人收割庄稼,我们只分到一点点粮食。这些粮食是父亲在世时种植庄稼的所得,而且他的朋友已经尽量对我们慷慨一些了。因此,我们几乎没有多余的粮食来交换燃料、鞋和羊毛染料。我们只好用山羊交换粮食,这就意味着我们以后不能吃奶酪了。每放弃一只山羊,母亲就哭一次。
日长夜短、天气暖和的日子慢慢接近尾声了,我们的物资越来越少。早餐常常是母亲烤的奶酪或酸奶面包——奶酪和酸奶都是好心的邻居们施舍的。不久,我们的晚餐也愈见愈少。很快,连一小片肉也吃不上了。母亲开始变卖父亲的遗物,换取食物。先是衣服,然后是鞋,接下来是头巾,最后是他那根珍贵的手杖。
其他人可以向亲戚们求助,但不幸的是,母亲和我都没有长辈。我所有祖父辈的亲人在我懂事前就相继去世了。母亲有两个哥哥,但在与土耳其人的战争中战死沙场。父亲只有一个远房亲戚,他同父异母的哥哥——戈斯塔罕,是父亲的父亲和他的第一个妻子2所生。戈斯塔罕在年轻时便搬去伊斯法罕了,从此杳无音讯。
花之血 1(6)
天气越来越冷,我们每天只能以一片薄薄的面包和去年剩下的腌萝卜充饥。我每天都觉得饥饿难忍,但我知道母亲已经竭尽所能了,所以,尽量不提及自己的腹痛。我总是很疲倦,以前对我来说轻而易举的事情,比如说去井里取水,现在似乎都已经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了。
我们最后一件值钱的东西就是我的翠蓝地毯。在我编织完地毯的流苏后不久,那个丝绸商哈桑就来取走了它,并把余款给了我们。看到我们穿着黑色的上衣,戴着黑色的头巾,他很是吃惊。当知道事情的原委后,他问母亲是否可以帮助我们。母亲害怕我们无法渡过这个寒冬,于是问他是否方便在回伊斯法罕时帮我们寻找唯一的亲人,戈斯塔罕,告诉他我们的困境。
大约在一个月之后,一个要去设拉子的驴贩为我们捎来了一封首都来的信。母亲请哈吉·阿里为我们读信的内容,因为我们都不识字。信是戈斯塔罕写来的,他告诉我们他为父亲的死和我们的困境感到非常悲伤,并邀请我们到首都和他一起生活,直到境况好转。
因此,在一个寒冬的早晨,我得知自己将首次离开童年的家乡远行。如果母亲告诉我,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基督徒的土地——在那些地方,粗俗的女人在众人前展露自己的胸部,人们会吃烤猪肉,一年只洗一次澡——我们的目的地看起来是如此遥远。
我们将离开的消息在村子里迅速传开。下午,村里的其他女人纷纷造访,人人都带着自己最小的孩子。她们脱去头巾,散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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