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满帮绣花的袜子,是神来之笔。图案和针法都有讲究,极工极细。据说,有绣上成出戏文的,如罗成叫关、西厢记等。我没见过实物,不敢妄评,这应该属于大师级的绣工了,但是一般的女性,都会做的美仑美奂,图案一般寓意喜庆、吉祥,也有直接表述情爱和鱼水之欢的,这样的图案包括喜鹊、蝴蝶、双鱼、鸳鸯、并蒂莲花等,我曾见过绣着一对上下翻飞的蝴蝶,长须互相缠绕,文思奇巧。还有一双袜子的底和面都绣满双喜字,笔画互相连接,每一划都非常清晰,这叫喜字不到头花样,袜子的中心留出空白,绣出一个白胖婴儿,这是新娘送给新郎的礼物,此时新娘肯定情思飘渺。
追我魂魄(11)
相形之下,女性自己穿的罗袜就朴素得多,基本以针脚的繁复和细密取胜,如梭子花、对子花、罗纹等,而且,越是不大被人看到的地方,花样越是细密精致,这种隐秘的美丽是留给自己的。
在根据地一带流行的军鞋、军袜等,属结实、耐用型,但是在布袜中,仍然能看到非常精致的花纹,也有用绣字代替图案,在字样周围缠绕细密花样。这里有根据地妇女对子弟兵关切、爱慕等等微妙含意,一般来说,越是细密的手工越带有更多的女性信息和情思。——铜寿:《谈鞋论袜》
李营长收到的并不是一双绣工精妙的袜子,他一直没明白,为什么名震四方的巧手花梨,是和他一样的粗针大线的缝纫水平。
通讯员王俊有点儿奇怪,一向简捷利落的李营长,在村口的时候有点儿磨磨蹭蹭的,他说:首长,太阳快露头了,再不走容易碰上敌人了。李营长说:等等,等等。
终于,李营长上了马,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这时候,村中的土路上,滚出一个小的黑影,拼命向他们飞奔过来,王俊定睛一看,是村长家的兔唇。
兔唇喘吁吁的从胸口里掏出个白绵纸包,递给李营长:“花梨给你的,”李营长就握在手里了。
马儿得得的转着圈子,李营长好像还在等着什么,兔唇又说:花梨不来了,她磨不开。
李营长说:回去吧,豁儿,天冷。
兔唇说:李叔,还回来吗?
李营长说:回来,回来看你们。
兔唇说:我等着。
李营长松开了缰绳,马就箭一般向前冲去。
李营长走的时候是二月,接着春天来了,这是抗日战争最艰苦的第五个年头。
铜家峡天天能听到枪炮声,黑村长听见就说:豁儿,你李叔他们还在呢!
说完了,黑村长就蹲在地上抽烟,他心里装着一件大事。
铜家峡的后山里藏着二十万斤公粮,这是给八路军的。区长拉着黑村长的手说,听着,老郝,你给我放好了。黑村长说:命在,粮在,命不在,粮还在。
新编营也走了,满山里跟日本人转悠呢,村里只留下十几个民兵,黑村长心里空落落的。他能商议的就剩下民兵队长秋生。秋生是个二十二岁的漂亮小伙子,练就百发百中的枪法,区里还奖过他一支钢枪,上面有“太行神枪”四个红漆字。
“郝伯,有我呢,”秋生说,他正是心高志大的年龄。
黑村长又开始抽小烟袋锅了,他在想:八路军什么时候回来呢?
八路军回来了,那是五月的一个春夜。不是李营长他们,是十几个人的一个班,带队的是个司务长,叫老魏,成天乐哈哈的,爱唱歌。
铜家峡又泛出活气儿来了。从早上起,瑞大娘的石头墙院里,就没断了人来人往,送鸡蛋的、送枣子核桃的,大人孩子,闺女媳妇,挤了满满一墙院。黑村长笑得脸上都是坑儿窝儿,连连说:“让老魏他们歇歇吧,安生吃个饭,缺了什么,有我呢。”黑村长的本家大娘,刚烙了饼送来,觉得黑村长有那么点爱显摆自己,显摆自己跟八路军更近乎的意思,就揭挑说:缺什么?缺口大锅让你挑了!众人便哄哄的笑了,老魏有些好奇,问什么意思,旁边的人就绘声绘色将黑村长挑锅的事说了一遍。
黑村长脸上有些下不来,心想人家老魏初来乍到的,会怎么想铜家峡呢?老魏身后几个年轻战士,都笑得靠在墙上,“嗨儿,嗨儿”的叫。老魏却神色不动,他对黑村长说:这年头,粮食可是个金贵事儿。
黑村长知道老魏误会了,红着脸说:再金贵能越过抗日的事去?今天铜家峡就是石头里榨油,也能供八路军的的粮!
黑村长说得斩钉截铁,老魏拍拍黑村长的肩,说我信。
瑞大娘最心疼的是那个小不点儿的战士,好像十五六的样子,他和老魏嚓嚓的扫院,穿一件肥肥的军装,头都不抬。瑞大娘端着水过来说喝水吧孩子。小战士,说我不喝。瑞大娘举起袖子,想给小战士擦擦额头上的汗,小战士呼的后退了一步,抬起了眼,那黑黑的瞳仁好像小针似的闪了一下。老魏正唱着“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就停住了,说大娘,小邓子就是这么个性子,见了女人就害臊。瑞大娘想,我是女人吗,这孩子,真是的!
第二天早上,黑村长兴冲冲的朝瑞大娘家走去,他想和老魏摆谈摆谈敌人扫荡的事儿,看见瑞大娘正在井台上挑水。他刚想问上几句,瑞大娘却长吁短叹起来,说昨黑夜我一宿没睡踏实,我还是没进步成呀,我怎么会觉得八路军撞客呢?
“撞客?”黑村长有点疑惑,刚迈的脚又停下了。
瑞大娘晚上煮了十几个鸡蛋,想给老魏他们送去,那天月亮很亮,是阴历十五的日子。老魏他们住的西屋里没人,她刚要转身,突然看到后墙跟下十几个人正撅成一排,月亮地里白花花的一片,老魏他们在上茅房呢。
“二呀么二月天!”老魏觉察到有人,扯开嗓子便唱。
“不当话话的!”瑞大娘吃了一惊,转身就走,心里有些气恼,觉得被撞客了。瑞大娘回屋后便想起撞客后种种厄运:鸡不下蛋,猪瘟,发痧,等等。她又想老魏他们没有什么错处,谁说过上茅房不能唱曲子,不能十几个人一起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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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我魂魄(12)
但瑞大娘仍觉得被撞客着了。
黑村长听完后笑了一声,突然觉得笑不出来了,他一时想不起这种不安的感觉从何而来,仿佛有一条阴冷的长虫滑过他的脚背。他抬眼看瑞大娘,瑞大娘看见他的眼神就怔住了。
“现在……人呢?”
“天刚亮就和秋生上山了,好像是上南山了。”
南山,藏着二十万斤公粮的南山呵!
黑村长的头一下子变得老大,他铁青着脸问:有多大时辰了?
“有两顿饭的工夫了。”
黑村长大喝一声:敲钟!集合民兵!
春天的山风很劲,郝玉生的夹袄却一下被汗浸透了。他很明白,轻信的秋生带着老魏他们已经进山了,他无法追上他们了。
黑村长的两只手一个劲的哆嗦,小烟袋锅儿怎么也点不上,黑村长还不能断定老魏是什么人,但是凭着撺掇秋生一声不吭,直奔南山的这股阴劲儿,黑村长越来越断定自己的怀疑没错了。
谁也没看到兔唇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黑村长身边的。她对黑村长说:舅,点山火!
黑村长正带着民兵出村,头也不抬的说:回去!兔唇又说:舅,点撵狼的山火!
“什么季节,撵狼?”黑村长突然楞住了,心里豁朗朗好像闪过了一道亮光,好女子,说得对!
铜家峡的猎户在每年秋冬之季会上山撵狼,这时候就要在山上点上一堆烟火,防止不知情的村民进山,被跑出的狼所伤,或者掉进捕狼的套中。这烟火的意思就是警示牌:不要进山。
老魏不懂山火的意思,可是秋生懂。
黑村长激动得微微颤抖,他说:豁儿,从北面上山,点烟火,三堆烟火!
三堆烟火,秋生会想到发生了大事。
黑村长他们是在半山上发现秋生的,离藏粮的山风口已经不远了。
秋生死了,枪弹是从眉心间射入的。
秋生的手指还在枪机上,神枪手秋生是和那个人同时开枪的。秋生的枪管还有余温,秋生死未暝目。
狗日的,猎户郝玉生咬着牙说,好准的枪法。
穆易对铜寿开玩笑的说:宫本雄一暴露的根本原因是什么?是两种文明的冲突。铜寿翻翻眼睛看看穆易,未置可否。
穆易说:一个法国人曾经很入微的描写过明治时代的日本,日本人确乎有一种异于其他民族的特性。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给铜寿。
在长崎,一天当中最有喜剧时刻的,是下午五六点钟的时候。这时,人们都光着身子,无论孩子、年轻人、老人或妇人,都坐在一只瓮里洗澡。这件事在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进行,无遮无掩,在花院,在铺子,甚至就在门口,为的是街这边的人可以和街那边的人聊天。人们在这种情况下接待客人,会毫不犹豫的从澡盆里出来,手上拿着一成不变的蓝色小浴巾,招呼那位上门的客人坐下,彼此间诙谐的谈话。
不过,这对日本女人来说并没有什么好处,如果她们脱掉长袍,卸掉带花结的宽腰带,就只是一个黄皮肤的小生物,有着畸形的腿和梨型的瘦乳房,人工的小魅力随着服装一起消失了。——皮埃尔·洛迪《菊子夫人》
铜寿把书扔在桌上,不以为然的说:我最不喜欢搞新闻的人那种腔调了,什么都调侃,有什么可调侃的?穆易说我不是调侃,真的。
宫本雄一不仅是个训练有素的军人,他的狡悍也远在其他的日本军官之上,他和他的队员都是在日本军队中千中选一、百中选一精选出来的,他们经过了长期的准备,他们没有忽略每一个细节,可是他们的文化习俗出卖了自己,在一个不识字的中国农民面前,这些努力像破碎的纸鸢一样四处飞散。
这几乎是宿命一样的失败。
用一种文化去征服另一种文化的失败。
这次铜寿笑了,说你不会是想起美国了吧。
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