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墨,阿墨!”
有熟悉的嗓音焦急地叫我。
迷茫睁开眼时,我的双手正伸出,推搡着搭于我额前拭汗的手,轻飘飘的天青色薄纱大袖正从我的面庞拂过。
“阿墨!”那人又叫我。
我定一定神,眼珠冉冉转动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正是萧宝溶一脸焦急,几乎将我抱到了怀里唤着我。
“三哥……”我抽泣一声,一头扎到他胸前,哭得气哽声塞。
“做恶梦么了?”萧宝溶低低地宽慰我:“没事,没事,这不是醒过来了?”
小落端了水来,小惜急急拧了帕子,萧宝溶也不要她们动手,自己接过了,用湿润润的帕子为我拭汗水和泪水,又责怪小落等人:“怎么这么不当心?公主魇成这样,没看到呢?”
萧宝溶很少这么声色俱厉地训斥下人,两名侍女面面相觑,只是垂头跪下,不敢说一个字。
“没……没事。”我清一清嗓子,撑着额,揉着眼睛说道:“不怪她们。我精神一向好,很少做梦……”
更很少做噩梦。
白天活蹦乱跳四处玩着折腾一天,晚上一向睡得熟,无忧无虑的日子,哪里顾得上做梦?
而到了魏营,一夜数惊,汗湿重衣,我又哪里敢做梦?
魏营,噩梦,黑夜白天无休止的噩梦。
这种噩梦,还会延续,用另一种方式延续么?
我曾经给兄长出卖过一次,还会再给出卖一次么?
我的身体忽然僵了,连心头也僵了一僵,几乎是下意识地,毫不犹豫从萧宝溶怀中钻出,挺直了脊梁,望向萧宝溶。
大约我的目光里,已经掩饰不住那种防备和猜疑,萧宝溶的眼眸与我一相触,便如给刺痛了般,迅速地一收缩,然后无声地垂下眸,只是一只手还是轻轻地搭于我手臂,隔了一层薄纱,传递着指尖的微凉。
我想问,喉咙却即时哽住,温热的泪花又不争气地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又在眼眶里慢慢地冷却,一双眼睛越睁越大,始终不肯将那泪水落下,让人看清我的脆弱和惊恐。
许久,萧宝溶的手渐渐有了颤抖,忽然略一低头,光洁的额与我轻轻相抵,略带沙哑地低低说道:“阿墨,信三哥么?”
我不答,依旧定定地看他。
萧宝溶噫叹一声,挥手让小落小惜退下,才揽了我的肩,柔声道:“阿墨不仅是三哥掌上的宝,也是三哥心上的宝。只要三哥在一天,便会护着阿墨,不会让阿墨受一点委屈。”
我点头,然后冲他仰着下颔轻笑:“那么,三哥一定会告诉阿墨,三哥并没有把我许给那个萧彦,对不对?”
萧宝溶蹙起眉,悄无声息地转过脸,轻声道:“阿墨,那只是权宜之计。”
权宜之计?
一股冷心从心底窜起,我打了个哆嗦,望着这个我在绝望里唯一能冀盼的亲人,无力地耷拉下手,幽幽冷冷地说道:“大皇兄和吴皇后把我送给北魏那个狗皇帝,同样是逼不得已的权宜之计。”
萧宝溶喉间微微一动,似发出了一声呻吟,但我还没来得及听清,他便已飞快站起身来,带了几分局促,负手在澄金花鸟彩砖上踱着。衣袍摆动处,不如以往潇洒不羁,倒像是给迫得无路可去的鹰隼,连飘出的杜蘅清气都散漫着焦躁和无奈。
听不到他更多的解释和安慰,我的泪水便再也止不住,抱着膝坐在床上,抽抽噎噎地哭,委屈,失望,心寒,悲凉,不知几许黯淡的情绪,如雾气般漫漫将我包围。
萧宝溶仓惶得有点狼狈的脚步慢了下来,然后再次停顿在我面前。
“阿墨,信三哥好么?”他那压抑了烦乱的黑眸深深郁郁,透明如水晶的颜色下,是秋潭般的静寂澄远。握住我的手,他一字一字向我保证,“三哥不会把你送给任何人,更不会把你送给萧彦。”
“明天,我派人送你到相山去住一阵,我只推托你去母亲身边养病了,萧彦一时也未必能怎样。至于下一步……我也会好好安排,绝对不会让你委屈着。”
他的容颜苍白,看来更比寻常时侯文弱清瘦,但紧握住我的手渐渐有了力道,似努力要将他的心意传递给我。
是,我也看出来了,他到底还是心疼我,舍不得将我送给萧彦,才千方百计地阻止他见我,寻找着推托这门同样荒诞的亲事的理由。
如果连萧宝溶都不能信任,如果萧宝溶都曾将我当作筹码和人做过交易,我在这世间,还能信任谁?
推开萧宝溶试图抱住我安抚的臂膀,我面里而卧,给了他一个抽泣着的后背。
身后的脚步声徘徊了好久,那投在帷幕间的清清淡淡人影,萦在空气中的清清凉凉薄香,终于都渐渐地消逝了。
而我,居然结结实实地哭了半夜,又听了半夜的蛩鸣啾啾,再无法阖眼片刻,但觉神思恍恍惚惚,比落在魏营时又是另一种说不出的难过。
暗香袭,素手三弄梅(一)
如果给永兴帝和吴皇后出卖让我痛恨到切齿,那么给萧宝溶出卖则让我难受到灰心。
一种是可以预料的伤害,另一种是意料之外的背叛。
纵然萧宝溶还是很疼我,纵然他在想法弥补这种背叛,他和萧彦之间千真万确的千金一诺,也成了横亘于我们之间的一道鸿沟。
我没法去恨他,可我真的怨他。
第二天拖着虚乏的身体起床时,我的眼睛已经肿得和桃子一般,小落她们焦急地拧了湿热的帕子帮我敷眼睛时,端木欢颜来了。
“王爷怕你功课落下,让我陪你一起去相山住着。”
只有他的眼睛里无悲无喜,反而比任何世俗中的明眼之人更加坦诚无垢。
而我纵然生萧宝溶的气,也不能对端木欢颜失礼。
萧宝溶一再地和我说,他在一日,便会护我一日,却让我多学东西,以便自己保护自己,是不是早就准备好,若是实在推脱不了,还是将我许给萧彦,到时他不在我跟前了,我还能凭着自己所学自保?
“先生陪我去,自然再好不过。”我强笑着取过小惜端来的茶,亲自奉给他,再和他商议随身要带哪些书目,哪些日常物品。
这一回,我已打定了主意,要在那里多住些日子,让把秋天的衣饰都带去,连同端木欢颜的随身衣物,也让都带在身边。
端木欢颜微笑道:“也不必急着都带去,真的要在那里久住,到时令人回来拿也是一样。何况惠王最心疼你,自然留意着你那里的动静,还怕让你缺衣少食了不成?”
心疼?
或许吧!
可我现在心也懒了,懒得想他到底有多心疼我了。
整理了半日,到巳时后才将行李大致收拾完毕,才令人放到马车上,便有侍女来传话:“王爷说了,时候不早了,请公主到前面去和王爷一起用过午膳再走。”
我本来还打算吃了再走,听了这样的话,立刻吩咐道:“即刻动身罢!我一刻都不想在这个讨厌的地方呆着!”
侍女们相视愕然,到底不敢辩驳,沉默地送了我和端木欢颜上了肩舆,一路抬至王府高大的汉白玉台阶下,早有两辆华丽的马车在外等侯着。大约因南北两国交战后京中一直不太平,除了向来跟随我出门的侍卫,另有一队约一两百人的亲兵前后开道护持着。
我才下肩舆,正在要在侍女扶持下步向马车时,便听得身后传来萧宝溶的温和声音:“阿墨,怎生走得这般急?”
扭过头,只见萧宝溶匆匆自门内跑过来,身后还有随从拎了个漆木食盒紧紧跟着。他微笑着将食盒递给我,柔声道:“里面有你爱吃的菜,路上让他们取出来给你趁热吃吧!”
我下意识地伸手接过,转瞬又恼怒起来。
都要把我当垃圾般送给个老头子了,还管我爱吃什么,会不会饿着?
抬起食盒,我扬手一摔,沉闷的砰声传出,食盒掷在了台阶之上,里面尚冒着热气的羹汤菜肴尽数跌落出来,淋漓了一地。
“我不饿,也不想吃!”
冷淡地丢下话,我不理他扶向我的僵住的手,自行提了长裙,上了马车,将珠帘狠狠摔下。
珠帘散荡着飘下时,我的眼睛余光瞥到了萧宝溶窘迫到通红的面庞。
以他的尊贵,只怕还从未有人敢这样当众给他难堪吧?
我有些微的不安,忙垂下头,正拿了丝帕放在齿间啮咬时,又听到萧宝溶镇静地在和端木欢颜说话,仿佛刚才他的尴尬,只是我的错觉,“端木兄,阿墨年幼任性,若有得罪的地方,请端木兄不要计较,只管派人告诉本王,改日本王向你赔罪。”
端木欢颜淡淡而笑:“王爷,如果在下教她那许久,还得让她的兄长为她的过错赔罪,那么在下这个师父,也不必当下去了。”
萧宝溶并不辩驳,言辞愈加谦和:“那么就请端木兄多多费心了!”
车辆缓缓向相山方向行去,我没有回头,再不知萧宝溶会不会如以往一般,在原处驻立着,目送我的马车离开。
默默将头靠在椅垫上,我又有想流泪的冲动。
惠王府真的讨厌吗?
那我为什么在那里一住六年,还在危难时只是心心念念想回到我的书宜院?
惠王萧宝溶真的讨厌吗?
那我为什么在最无助的时候,只会想起这位兄长的面孔?仿若只要回到他的身畔,我便可以丢开一切,什么也不用担忧。
相山的竹林一如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