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宝溶沉沉一笑,却苦意弥漫,“阿墨,声名扫地与生灵涂炭,你选哪个?”
我的眼睛忽然湿润,从后面抱住萧宝溶的脖子,喉中干疼得厉害,却没能哭出声来。
其实我很想说,生灵涂炭,与你何干?
你不过想保全你自己而已,哪里错了?
可我从侧面看着他端正恬和的眉宇,秀逸出尘的面容,居然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三哥做的,一定是对的。”
我干涩着嗓子,努力想挤出点懂事的笑容来,却发现实在有点难。
在拓跋轲身边时,我堆起笑容装起无辜来,早已轻车熟路,信手拈来。可在萧宝溶面前,我的哭或笑,半分都作不了伪,一无掩饰地写在脸上。
“阿墨,我想带你回宁都。”
他喑哑地说着,握住了我的手。
“好,三哥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我低低一笑,并不感觉害怕。
真得嫁给那个萧彦么?
那就嫁吧,至少萧宝溶还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看得到他清逸的笑容,听得到他温和的声音。
此处驿馆离宁都尚有一段路程,并看不出南齐即将易主时的风雨飘摇。萧宝溶写了好几封信,叫人乔装了秘密送给几处拥有兵马的士族将领,又休息了半日,至午后方才启程继续前往宁都。
正预备登车时,那边韦开遣人来报,说拓跋顼坚持要见惠王萧宝溶。
曾经和我有过那么深的纠缠,如果说他要见我,倒还说得过去;可他与惠王……他们之间,应该没什么好说的吧?
本已起身的萧宝溶又坐回椅上,沉声道:“传!”
我坐在他的身侧,不安地将快凉了的茶水捧在手心时,萧宝溶已微一皱眉,伸手将自己的茶盏递过来,“喝我的罢,还热着。”
我才和萧宝溶互换了茶盏时,但闻镣铐声响,拓跋顼被两名侍从押着,走到了厅前,冷冷看着我们,居然泛着一丝怒意。
萧宝溶也没指望过这人会向他行礼,素袖拂过椅靠,优雅矜持地将手搭于案上,淡淡道:“殿下找我?”
拓跋顼走到近前,单刀直入问道:“你们打算去宁都?”
“有何见教?”
萧宝溶完全无视他的愤懑,懒散反问。
拓跋顼眼底的那抹墨蓝极明亮,灼灼如火焰跳动,“你明知萧彦对阿墨志在必得,还带她回宁都?难不成,你真想将她嫁给那个老头儿?”
看来他虽给软禁,还是从守卫口中听到了些风声,竟特地为这事赶来了。
我是不是该感激他,自己沦落到这样的地步,又和我几度争吵,还关心着我未来何去何从?
萧宝溶轻轻一笑,云淡风轻,“与你何干?”
很简洁的四个字,已将拓跋顼憋到满脸通红。
他转头望向我,声音已柔和了不少:“阿墨,你打算听你这好兄长的安排么?”
我同样憋屈得紧,可萧宝溶正满怀烦恼,我怎肯让他再添忧心?
瞥一眼萧宝溶,我向拓跋顼冷淡说道:“难道你有更好的主意?”
拓跋顼不自在地低头咳了一声,还是说道:“你们在江北不是还有兵马么?完全可以联合大魏,再召集江南兵马,一起对付萧彦。皇兄虽不喜大齐,但我们拓跋氏和萧彦更是仇深似海,一定愿意帮忙。”
我点头道:“对,我们前门赶狼,后门引虎。和萧彦拼个你死我活时,拓跋轲引了大军已将宁都踏在脚下。拓跋顼,你把我们当傻子啊?”
拓跋顼脸上又是一红,却还咬牙继续道:“你若温驯些,好言和皇兄求情,我再在一旁帮着,皇兄未必会拿你大齐怎样。”
他又让我对拓跋轲温驯些?
我气得面红耳赤,眼睛都快冒出火来,怒道:“你不要我嫁给萧彦,就是为了让我回到你的好哥哥身边去?”
角声袅,休问定何如(二)
“没有!”拓跋顼抗声争辩,不知是着急还是羞恼,同样连耳朵根子都红了起来,“不是实在没法子,不用走到这一步。——便是真的回到我皇兄身边去,也比嫁给萧彦那个糟老头子好吧?”
我恨恨道:“拓跋轲比萧彦好么?我怎么感觉不出来?萧彦年纪大些又怎样?至少他不会杀我,不会折辱我,不必让我整天提心吊胆对着一张喜怒无常的脸!叫我选,我宁可选择萧彦,也不选择你们这对混帐兄弟!”
“你……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拓跋顼指住萧宝溶,在粗大的镣铐间颤着发白的指尖,“就是因为他么?他让你嫁给那老头,你就心甘情愿嫁那老头?你可曾想过,他这是明知大势已去,打算用你来换他下半辈子的平安富贵!”
我大怒,正要跳起身来骂他时,手臂被用力一按,依旧被压在椅子上。
抬眼时,萧宝溶握住我的手,恬恬淡淡地吩咐:“来人,掌嘴!”
我正震惊时,他低低地向我叹道:“阿墨,第一次有人这样当面挑拨我们的关系。”
他的性情温文,极具涵养,素常处理政事家事,大多平心静气地吩咐一声,交给管家或下属官员办理,从不曾如这般当面令人责罚惩处。
忽然便想起了拓跋轲的一句话。
他也曾警告过我,不许说拓跋顼半句不是,如果听得半句污蔑,即刻便斩了我。
萧宝溶和拓跋轲这般南辕北辙的性子,对弟妹的重视倒是相若。
拓跋顼有魏帝宠护,长这么大当然也没受过这样的屈辱。眼见侍卫上前,即刻挣扎闪避。怎奈镣铐束缚极紧,身后两名侍卫见他挣扎,扳住他的肩,一脚猛踹在他的腿上,硬生生逼迫他跪倒,按压得紧了,前面侍卫已甩手打向他脸庞。
武者的力气又比内侍大了许多,但听劈啪声响,不过三五下,他那白皙的面庞已多了几道纵横的红痕,眼看便要肿成一片。
他没有惨叫,甚至没有哼一声,只是狠狠地闭着眼,只是身子已抑制不住激愤,整个地颤抖起来。
我虽是恼怒,满心只想把这个不识趣的混蛋抓住痛打一顿,甚至砍上几刀。可一旦看见他真给打了,顿时头脑一片混乱,见他受了四五下,便再也忍不住,高叫道:“住手!”
侍卫忙住了手,站在那里等萧宝溶发话。
萧宝溶的眉很轻地一跳,笑得无奈,“气消了?”
我扭头望向拓跋顼,他也正向我凝眸而视,墨蓝的深眸已是雾气氤氲,水光一片,看不见眼底的神色,只有眼圈很红,也不晓得是因为伤心还是因为疼痛。
但我心里的确给人拧绞般地疼痛起来,眼前热乎乎的一团,把手一摸,竟是湿润的泪水。
“我没什么可气的,他也不配。”我用力地吞咽着喉嗓间的气团,向萧宝溶道:“我不想见着他,把他押车上去吧!”
萧宝溶没回答我的话,却走到了拓跋顼跟前,一丝冷笑也是出奇的凛冽,“如果照你们兄弟折磨人的程序来,下面是不是该逼着你向阿墨叩头道谢?”
拓跋顼眼底泪光渐渐逝去,冷然盯向萧宝溶,凉薄地笑,“你可以现在就下令杀了我。”
萧宝溶忽然一扬手,居然也是一耳光,响亮抽在拓跋顼的面庞。
没等他恨怒抬头,萧宝溶已寒声道:“拓跋顼,你没看到阿墨哭了么?我令人掌你嘴,不过三五下,她便已不忍心;而你当初,到底要有怎样的铁石心肠,才能眼看着她给人掌嘴上百下,还逼着她向你叩头道谢?从那时候起,你已经失去了任何对她的未来指手划脚的权力!纵然武艺再高,你也根本算不上是个男人!”
他转身为我拭泪,冷淡道:“我很想趁着我有权力处置你时把你碎尸万段。不杀你的唯一理由,是不想阿墨伤心。你根本配不上我的阿墨!”
拓跋顼眼底的仇恨和愤怒随着萧宝溶的话语逐渐失去了锐气。
他默默地望着我,眼底一片寂然,看不出任何的凄怆和悲哀。
而我瞪着他,恨不得将他那张漂亮的脸庞剜出个洞来。
他一低头,再不说话,拖着镣铐,一瘸一瘸地往外走去,——掌嘴不过是场折辱,并没让他受伤,但他倔强挣扎给逼得跪倒时,腿部应该给踹伤了。
再说不出心中是怎样的酸涩苦辣,我在萧宝溶挽扶下默默登车,倚在他身畔发呆,连许久没见的车外江南风光都懒得看了。
萧宝溶一直紧握着我的手,许久,才柔声问我:“阿墨,怪不怪三哥?”
我揉着眼睛咕哝道:“我为什么要怪三哥?”
萧宝溶沉默片刻,道:“你并不舍得我向拓跋顼动手,也不喜欢我骂他。”
我强笑道:“我怎会不舍得他?这人心狠意狠,满心满意都只有他的江山,我也恨透了他,想要将他碎尸万段。”
萧宝溶微笑着刮我鼻子,“是么?”
我红了脸,由不得地郁闷:“只是见他委屈的模样,心里还是难过。我……我到底狠不下心吧!”
萧宝溶低叹:“何止狠不下心?你根本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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