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已经不在。
我早该知道,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长久地离开你,我会怎样想念你,我会怎样因想念你而梦见你,而当时光的洪流一遍遍地冲刷我的记忆,我又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念你而梦也梦不见你。
只有这时,我才能够让自己的眼泪汹涌而出,它们似一条条不知疲倦的小河,唱着哀伤的歌谣。
此刻,月亮睡去了,星星睡去了,花朵睡去了,丛林也睡去了——整个夏城都安然地沉浸在睡眠中,我仿佛能够听到它们安然的呼吸,彼此交织,做着绿色的梦。
但我无法睡去。
我知道,此刻的你,也定然蜷缩在白云之上的天国,与我一同失眠。
我尚记得,十年前的那天下午,一个怯懦的少年走入教堂的大厅,来到钢琴旁边,他的脸上充满了悲伤与忧虑,哪怕在司琴的时候也不能够全身心地投入——他总是频繁地想起自己刚刚去世不久的父亲。他不敢看钢琴旁边的布道台,可他又忍不住要看,他的泪水总是无声无息地流过面颊,滴落在琴键上,泪滴随琴键幽怨起舞。
我总是想起自己孤单的童年,我们充满了忧伤与欢乐的少年,以及我们最终惨烈的离别。
或许终有一天,我会与这灰郁的过往挥手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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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蓝之祷(1)
We and the labouring world are passing by:
Amid men's souls; that waver and give place
Like the pale waters in their wintry race;z
Under the passing stars; foam of the sky。
Lives on this lonely face。
——W·B·Yeats《The rose of the world》
1
这是我童年时代夏城的初秋。
天空像一块铺展开的湖蓝色巨大幕布,万里无云,比任何一个季节都要清澈高远。树叶逐渐变黄,在微凉的秋风中将自己的受光与背光面轮番展示。有的甚至从树上一跃而下,在落到地面之前跳一支静默深情的舞。
候鸟成群结队地飞往温暖的南方过冬。
夏城的冬天总是那么寒冷而漫长:春天似乎从未出现,炎热粗暴的夏天就突然来临了。而立秋不久,气温会随时下降。落雪之后的清晨,窗户上会结出一层冰花,只有把手掌贴在上面,才能隐约看到外面的世界。那个时候,家中没有任何取暖设备,纵然我将整个身体蜷缩在厚厚的塞着暖水袋的棉被中,仍旧瑟缩不已。
因此,夏城的初秋,是一年之中最美的季节。
因为美,所以短暂。
抑或因为短暂,所以美。
我居住在夏城,一座位于中国最北方、安静而冷僻的城。这里的植物在夏天生长得并不十分繁盛,而到了冬天却星罗棋布地迅速枯萎。随处可见白桦树的树枝高高地指向苍穹,仿佛要将之切割得支离破碎——我所居住的城市拥有一个与它的气质毫不相干的名字,而我的名字却拥有一颗与它相契合的灵魂。
父亲为我取名为浅泽。
我曾问过他这名字的含义,他轻抚我的前额之后缓缓言道,我希望你的一生都能像一汪清莹的水泽般令人愉悦。之后他缓缓抬起头,望着夏城冬季昏涩的苍穹,双臂交叉放于胸前,兀自言道,愿主赐你正直的内心与纯净的灵魂,阿门。
父亲的职业是牧师——倘若他知道我向别人这样介绍他,一定会对我有所诟病。印象里他曾这样对年轻的牧师们说,倘若我们只是把传道人当作自己用以谋生的职业,那么传道将变得毫无意义——一位优秀的传道人,要将传道当作对主的侍奉,把对主的荣耀和赞美,当作自己毕生的追求——我的父亲是一位牧师,牧者,替上帝牧养众民的传道人。事实上,他也确实很符合人们印象中的牧师形象:他在布道的时候胸前永远佩戴着一枚银质的十字架,身着黑袍,而不是如有些牧师那样身穿便服就站在台上布道。日里,他也只穿颜色素淡的衣服,如黑色衬衣或白色羊毛衫。父亲的钢琴弹得极棒,并亲自教我。他的头发永远梳理得一丝不苟,五官舒展,轮廓锐利,浑厚的声音令他在布道时异常震撼人心。
我曾偷偷跑去教堂,躲在大厅的最后一排聆听父亲布道。那一次,对《圣经》几乎一无所知的我竟然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在我的童年记忆中,詹牧师是唯一一个令我印象深刻的人。他是教会中最受尊敬的牧师,也是父亲在夏城最好的朋友。当提起他时,父亲都会面露无限尊敬的神色。那时的詹牧师已是一位老人,头发灰白,身材高大,面容瘦削,目光锐利,与父亲如出一辙。父亲常在某些夜晚带我去他家,一个栽满了蔷薇花的小小庭院。如火如荼的蔷薇在夏日绽放,将庭院装点得犹如拇指姑娘居住的花朵国度。父亲总是不让我听他们谈话的内容,于是我便在屋外弥漫着蔷薇香气的空气中独自玩耍,采撷蔷薇衔在口中,再非常快乐地冲进屋给父亲看。父亲自然会嗔怪我折断了蔷薇,詹牧师却笑着替我说话。而每每我与父亲离开,他也总将我们送到门口,俯下身微笑着对我说,浅泽,你的父亲是一位好牧师,也是一位好父亲,你要听他的话。我笑着点点头,微笑着与他告别。
詹牧师说的没错,父亲是一位好牧师。他虽然年轻,在教会中却拥有极高的威望。他的银质十字架以及镀金《圣经》就是最好的证明——教会通常只将这些授予杰出的牧师。父亲有着沉默内敛的性格,他将大部分时间用来阅读《圣经》,拷问内心,剖析灵魂,期待更加盛大的蜕变与回归。
而对于某些原本便应该解释清楚的事情,父亲也总是以沉默将之一带而过。
比如。
第一章 蓝之祷(2)
从记忆的闸门拉开之际,固定出现在我生活中的只有父亲。我没有母亲——我甚至没有见过她的模样,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但我渴望有朝一日能够与她相见,哪怕是在梦里。
2
我第一次意识到没有母亲的孩子会被其他人当作异类,是在七岁那年。
记忆中那是小学一年级第一学期结束时,我由于总分全班第一而受到老师表扬。然而,我对这次成绩却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欣喜。平日里,当所有男孩下课之后都去操场上踢球疯玩的时候,我都会在教室中安静地复习老师刚刚讲过的课程——因此拿到这样的成绩并不能算作意外的礼物。倒是坐在我前面名叫嘉的女孩,因期中考试拿了第一名这次却比我低两分而耿耿于怀,我在认真听老师讲话的时候甚至都能感到她那充满嫉恨的目光时不时地落在我的脸上,可我却丝毫不以为意。
休业典礼结束之后就是家长会,许多学生站在操场上安静地等待自己父母的到来,不时能够听到家长对孩子的轻声叮咛抑或大声斥责。原本并不宽敞的学校因此而变得更加拥挤,像人的海洋。
由于父亲提前告诉我他今天要主持一个聚会,因此我的心中并没有任何期待,只是抬头望了逐渐变暗的天空一眼,背起书包,向校门外走去。出门时遇到了嘉,她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双手抄在口袋里,像一只粽子。我本想低头而过,她却突然叫住我,浅泽,等一下。
谁来给你开家长会?她说话时大团的白色雾气从口中喷出,我看不清她的脸。
没有人。我如实回答,可是马上又补充道,我爸爸今天下午刚好要主持一个聚会。
那你妈妈为什么不来?
她……出差了。我的声音低得几乎要听不到。
嘉没有再对我说些什么。天空愈发昏暗,像是被污染过的湖泊一样灰蓝灰蓝的。我甚至预感又有一场大雪行将降临,或许雪停之后,天空中便会悄然出现明亮如眼眸般的星辰。然而此刻,一切想象都是虚妄,我所能看到的只有女孩嘉,她的五官几乎都要隐没在暮色中了,只有她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其中带着对我深深的嘲弄与怜悯,仿佛已经把我的心思洞穿。
我妈妈今天来给我开家长会——看,她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嘉的母亲。她开着一辆红色宝马来给嘉开家长会。她在这样寒冷的季节也只是穿了一件白色短款风衣,长长的靴子盖过小腿。她的妆容十分精致得体,特别是唇彩,绚丽得几乎要照亮周围的黑暗。她来到嘉的身边,俯下身,在嘉的额头上深情一吻,之后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脸颊,说,太冷了,去车里等我,宝贝。
嘉乖乖地点了点头,待母亲的身影消失在校园深处,才在我耳边低声说,有妈妈陪伴真的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浅泽——或许你一辈子也不会了解。你这个没有妈妈的可怜虫,考了第一又有什么了不起?没有妈妈,你照样会被我甩在后面,我瞧不起你!
雪终于下了。最初是星星点点的小小冰晶,不久之后变成了鹅毛大雪,在凛冽的寒风中舞蹈。那时我已经回到家,家中仍旧是冷,我却没有像以往那样灌一个暖水袋取暖,而是双手抱着膝盖坐在窗台上。家中的窗框还是木头的,似乎从我出生开始就一直是这样,并且经过时间的冲刷即将呈现出腐朽的姿态。邻居家已陆陆续续换上了铝合金门窗,可父亲总也抽不出时间办这些事。不过这样也好,窗框周围的滑石块可以随时被取下来当粉笔用,在地上演算或者涂鸦。我把头微微斜伸向窗外,却全然没有欣赏雪景的心情。脑海中反复出现今天下午嘉对我说的那句话:
你这个没有妈妈的可怜虫,考了第一又有什么了不起?没有妈妈,你照样会被我甩在后面!
没有妈妈,你照样会被我甩在后面!
你照样会被我甩在后面!
……
3
父亲回来时已经是晚上八点,他的黑色长袍和皮鞋上都落满了雪花。我一声不响地从卧室为他取来厚厚的干燥衬衣,双手递上,他接过时不经意地发现了我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