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白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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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白盐-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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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白盐 五(2)
我俩的友谊是在一次与杏娃的遭遇战中缔结的。那时候,哈娃还没有糖吃。那一次,我们在一起玩,杏娃从嘴里掏出一颗已被他吮得像薄纸片一样的糖,他把糖纸还没有丢,还捏在手里,他把已经揉的皱皱巴巴的糖纸悠闲地展开,把剩下的那半颗糖重新包住。本来这没什么不对,谁家孩子吃糖都这样,一次吃完一颗糖,真是叫化子存不住隔夜食,天生的贱货。我一次吃两颗糖,这可是要另当别论的,一,我家离如今不远的几十年前,是陇东地界十七县最大的地主,最大的资本家,老子现在虽然穷的连一颗破糖都吃不起了,那有什么,命贱,心贵着呢;二,哈娃,杏娃,还有这干部那干部,他们的爹,他们的爷,他们的老先人,都曾是我家的长工、佣人,一句话:奴才!奴才的后代都吃得了糖,老爷的后代就吃不得?杏娃要是把糖这样包住,悄悄装在兜里也就啥事没有,可这个驴日的种,把糖装进兜里还不到放完一个屁的工夫,又掏出来,把糖纸拆得滋啦滋啦响,我听起来,简直有震耳欲聋的阵势。这也罢了,咱大户人家的子孙,大人大量,不与小人奴才计较,可他得寸进尺,变本加厉,做的越来越过火。他把糖重新塞进嘴后,还故意看我们一眼,那眼神是高傲的,不可一世的,小人得志的,这还罢了,主子与奴才计较失身份哩,可千不该万不该,他把糖塞进嘴里后,他的嘴里立即发出了激越的吸溜声,吸溜——吸溜——,如长空雁叫,如公鸡打鸣,要多刺耳,有多刺耳。我在强忍着这种折磨,我在磨练自己的忍劲。奶奶常摸着我的头皮给我说,蛋蛋娃,心字头上一把刀,凡事要忍哩,能忍,是好汉子,不能忍,动不动就像火烧着毬了,一跳老高,看起来凶巴巴的,其实那是熊汉子,毬事不顶的。我是好汉子,我是奶奶的好孙子。心字头上一把刀,我能忍。杏娃跟他老太爷海树理一样,是个把大红当桃红把麦秸杆儿当拐杖脚蹬鼻子往脸上爬的种。当然,海树理我没见过,关于他的事情,我是听马登月说的。海树理是我家账房,听说那算盘打的,双手使算盘,看起来,两只算盘的珠子儿是同时动的,听起来是同时响的,号称金算盘。可就是他的金算盘把马家敲没了,马正天威风一世,到蹲大牢前,都没看出来,是海树理劈里啪啦把他敲到末路上的。人啊,把人不当人待,是不对的,太当人待了,也是不对的。我比马正天修养要好一些,我在强忍着神经的摧残,听着杏娃那惨绝人寰的吸溜声。
  事实证明,杏娃真不是个东西,阳关大道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他把我的好修养当成了好欺负,他把嘴转向了我和哈娃。转向我:吸溜——吸溜——,转向哈娃:吸溜——吸溜——,他的嘴撮起来,像要拉屎急切间拉不出屎的驴屁眼,眼儿里还带着空气外泄时的不叽不叽声。第一遍我忍住了,他的嘴又向我转过来了,这时,我猛然想起马登月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一之谓甚,岂可再乎?此前我是反感这句话的,老实说,我也不大懂得。马登月废话、屁话说惯了,说多了,要不是他好坏是我的爷爷,要不是离开他我好坏没处去,我是不愿听他说一句话的。当然,他的脏话粗话混帐话我听多了听惯了以后,还是爱听的,他的古话鬼话废话屁话,我从来都没爱听过。真是少不更事,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呀。这句古话鬼话屁话废话奔来眼底后,眼前犹如一道闪电,耳边恰似一声惊雷,我顿时明白了这句先前老不明白的话的含意,就是有个再一再二,没有个再三再四,一颗用妈妈的身子从干部那儿换来的烂脏糖,你显派的太过分了,你吸溜过多少次了,你吸溜的声音太大了!错在你,不在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正义在我一方,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要把一切来犯之敌,坚决干净彻底消灭之,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为了人民利益而死,就是死得其所,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圣贤皇帝,解放全人类,要靠我们自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一时,我感慨万千,浮想联翩,一种悲壮感,一种手痒感,一种心痒感,一种脚痒感,一种想干坏事感,一齐涌上心头。种种感觉激发的我,一下子心明眼亮,热血上涌,手上的劲儿自天而来,脚上的劲儿自地而来,我家老太爷马正天那二杆子劲自我家祠堂而来,我下决心要做一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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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白盐 五(3)
杏娃这狗日的,他爹海豁豁是杀猪的,他爹经常把猪的头蹄下水拿回去给他吃,这狗日的,嘴里从来少不了肠肠肚肚的玩艺,别看这些猪的烂脏东西,还养人哩。杏娃大我四岁,高出我半头,宽出我一圈,他把一担水可以轻轻松松挑起来,扁担软软闪闪颤颤悠悠嘴里唱着歌儿挑回家,我钻到扁担下,像驴驮水那样,把腰努力地拱起来,腰快挣断了,大肠头儿快要挣出来了,一担水还搁在地上纹丝不动。这狗日的力大,和他爹一样,毒着呢,海豁豁杀猪时,手持一把明光耀眼的杀猪刀,扑滋一声,猪一声尖叫,只见猪血像高压水龙一般往外喷,这毒货,瞥一眼,转过身去,若无其事地抽上了旱烟。那是个命哩,猪也是个命哩。人问杏娃长大干啥,这狗日的毒货,嘴里嚼着猪肠子,呜啦呜啦说:杀…杀猪!听听,这是人话么。但,我今日个要教他学乖哩,要教他咋样做人哩。战略上要藐视敌人,战术上要重视敌人,弱国一定能够打败强国。主意已定,决心已下,杏娃正在志得意满吸溜,全不知危险来临,我在他的左侧面,哈娃在他的右侧面,我不能事先通知哈娃,目标一旦暴露,即便哈娃肯与我精诚合作,我俩也未必是杏娃的对手。何况哈娃这狗日的,眼下态度如何,倾向哪方,我心中还没数。这狗日的快要馋死了,为了巴结讨好杏娃,好混口糖吸溜,好混指尖大一片猪肠嚼嚼,反过来捶我,也说不定。管毬他!我心一横,悄悄弯下腰,抓起一把绵绵的黄土粉,捏在手里,我无比亲切地叫了声:
  “杏娃!”
  这狗日的猪下水吃多了,吃成了猪脑子,还不知道我要干啥呢,他以为他把我馋的有了效果,笑眉兮兮儿地转过脸来,吸溜,吸溜,我迎着他笑,我觉得我笑的万分灿烂,我都有点被我的笑感动了,魅惑了,我瞅准了他的眼睛,又亲切地叫了声:
  “杏娃!”
  我多叫这一声,不是我受了马登月的影响,爱说废话,我是看他眼睛睁的不够大。十六岁那年,我与杏娃的媳妇秧歌干那活时,她的眼睛是眯着的,我说,秧歌,你睁大眼睛看着我好吗,她眼皮翘了几翘,我看她是在用力,可眼睛却眯的更紧了,我说你睁开呀,求你了啊,她又费了半天劲,相当对不起我的说:人家睁不开嘛。从此,我知道了,人在受活时,眼睛是眯着的,是睁不大的。秧歌那时正在受活中,杏娃这时也在受活中。我再一喊,他眼睛终于睁大了,说时迟,那时快,我手一扬,土粉披满了阳光,朝他飞去。我看的无比清楚,土粉百分之九十八都灌进了他的两眼中。爹呀!杏娃惨叫一声。这是杏娃的特点,别的伙伴受了惊吓,都喊妈呀,他却喊爹呀,我问过他,他说,他爱吃他爹拿回来的猪下水,而他妈给他啥也拿不回来。这狗日的真没良心,以前他妈给他拿不回来好吃的,他不喊妈呀,还情有可原,当下嘴里噙着他妈给他拿回来的甜嘴的糖,他喊的却还是爹呀,单凭这一点,捶他狗日的。阶级仇,民族恨,一齐涌上我心头,不待他反应过来,我抢前一步,一脚踹在他的小肚子上。我听见他的那个地方咕嘟响了一声,我想一定是踹着猪下水了。他就势抱住肚子蹲了下去,一手揉眼睛,腾出一手捂肚皮,忙忙碌碌的。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他要是缓过劲来,非掏出我的下水不可。我大喊一声:
  “哈娃,你这狗日的,手让猪咬了吗?”
  “没有的啊?”哈娃摊开一双手,满眼困惑,怕我不相信,把手伸到我面前,显得委屈地说,“不信,你看吗?”
  我气坏了,肚子一阵抽搐。我这人就这样,很少生气,生啥气呢,把你气死,太阳照常升起,月亮照常出来,有屁了,夹也夹不住,划不来。可我要是生了气,那很可怕的,别人怕不怕,我不知道,我自己怕,怕把我的肠子绞成一截皮绳。气真的上来了,我倒不怕肠子绞成皮绳了,我会撒气。我飞起一脚,踢在哈娃摊开的左手上,他的左手像一只要飞的鸟儿,翅膀抖抖,羽毛哗哗,却没飞起来。他叫了声,把被踢了的左手缩回去,用右手捂住,不满地说,猪没咬就没咬嘛,你踢我干啥,再踢,还是没有嘛,你看嘛,你长着眼睛是出气的吗。我想笑,又想哭,碰上这种死蔓子倭瓜,气的人流鼻血哩。杏娃哇哇叫着,已站了起来,一只眼扑闪扑闪,有了能看清东西的样子。我真害怕了,这狗日的要是缓过劲来,非把我的牛牛当猪肠嚼了不可。我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发展同盟军,哪怕我俩合作仍敌不过他,也不至于吃多大的亏。机会来了,杏娃哇哇叫着,挥舞胖胖的拳头摸索打人,我一把将哈娃搡了过去,正好挨了一拳,杏娃以为找着目标了,一拳猛似一拳,直戳戳捅来。我勇敢地站在哈娃面前,挺起胸膛受了两拳,大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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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白盐 五(4)
“狗日的,让猪肠子塞糊涂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有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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