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黄昏,我们在村西头的饲养场捉猫猫藏,我藏了几次,自以为藏的和老鼠一样隐秘,可哈娃这个嫖客踏下的野种,比猫逮老鼠还容易,站在空地上,鼻头蹙一蹙,便径直朝我走来,把那张脏脸伸向我藏身的地方,满脸的得意,啥话不说,只朝着我呵呵笑。而我要捉住他,就像老鼠捉猫一样艰难,明明知道他就在身边,乱冲乱撞半天,就是看不见他。他藏了三次,其中有两次都是他等的不耐烦了,自个儿走出来了。出来后,他的脸色很不好,气冲冲地说,你的眼睛叫驴毛塞了吗。这两次,他都是从我身边走出来的。我们还是在村里的饲养场玩,一次,他双手攀着驴脖子,双腿贴住驴的两只前腿,头埋在驴头下,驴饿了,急着吃草,也顾不得人给它带来的不方便。我绕着驴身转了几圈,还是没发现他。第二次,又轮到他藏我捉了,我想着,他不可能再打驴的主意了,就一心在别处找他,把饲养场找遍了,不见他的影儿,我很苦闷,在从驴前经过时,他大喊一声,从驴的身下蹦了出来,把我吓了一大跳。他把脏脸伸过来,与我的脸很近,在呵呵地笑。我说,你个驴日的。他不恼,还呵呵笑。他永远不生气,我怎么骂他,别人怎么骂他,他都不恼。碰上不恼的人,把你自个恼成驴,也不顶跳蚤大的事。他说,该你藏了。他出了院墙外,我灵机一动,你驴日的打驴的主意,我也打。我怕驴踢我,紧挨着驴的是一头温顺的老乳牛,我骑过它,它的脾气好极了,但我仍不敢吊在它的肚子上。它面前的石槽里青草很多,我便揭起青草爬展在槽里,用青草把自个儿捂得严严实实。我心想,让你驴日的捉吧!等了一会,他问藏好了没有,我说藏好了。我听见他走近院子了,一双破布鞋沙啦沙啦,我在注意听他往哪个方向走,双手捂住嘴忍住不笑。听不见沙啦声了,我更想笑了,心想驴日的不知到哪找我去了,这时,却听见耳畔一声相当温柔的呵呵声,偏头一看,他的脏脸快要贴到我的脸上了。他可能看出了我的羞恼,知道我要骂他,忙说,让你多藏一次行吗。我转怒为喜,说你在院子等着,我在外面藏,一锅烟工夫后,你来捉。他说:美日塌了。
青白盐 一(3)
出了院子,轻手轻脚离开院墙后,我背对已经下山的夕阳的余晖,拔腿就往村东头跑。我一口气跑进了废弃的打麦场,一头钻到了马车下。我听见了粗重的喘气声。我还以为是我跑的急,忙用爷爷教的办法,抬起右手,按住心口,轻轻往下顺气。顺了几下,却发现气不是我喘的,扭头一看,有两个精身子人叠在一起。我吓坏了,以为真的有鬼,我想爬起来跑,却发现腿是软的,想叫,却发不出来声。便定定地看。在上边的是男人,是在村里蹲点的年干部,在下边的是女人,是哈娃他妈叶儿。叶儿一手捂了脸,扭动身子说,对了吧,快对了吧,来人了。年干部使了几下劲,气喘的更粗了,他扭头看着我说,怕,怕个啥,毬,毬大的个,娃娃,也算人?怕,怕个啥。年干部一边使劲,一边喘气,还一边用闲着的嘴问我:你碎,碎家伙,跑,跑这干啥。我说,我,我跑,跑这藏,藏捉猫猫。他笑了,笑的很甜,他笑着说,好,好地方,藏,藏这儿,谁,谁也找,找不见。我也笑了。我发现,我的眼睛一直盯在他们身体中间那儿,那里有一根棒棒儿把两人链在一起。我觉得,我的心口突然跳的欢势了,喉头有些涩,我说,你们在,在干啥,年干部笑着说,我,我们在,在耍。他们在耍,我在看着他们耍。我们每天变着法儿耍,却从来没这样耍过。我觉得,大人平时不耍,我们耍的过头了,还要遭他们捶一顿的。可他们也是耍的,耍的是我们从没耍过的,看起来,比我们耍的还更有意思。
其实,我是知道他们在做啥的。我虽然只有十岁,可我见过角猪和母猪,炮牛和乳牛,叫驴和草驴,公鸡和母鸡做这事,惟独没见过男人和女人做,这次,无意中见了,我很得意,从此,我比伙伴们都有见识了。年干部从叶儿身上下来了,我想他会飞快地穿上衣服的,可他不。他看见叶儿要坐起来,便顺手一把提过我,丢在叶儿身边,又抓住我的手按在叶儿两只奶头的一只上。我本是要缩回手的,缩了一半,感觉手搁在那很快活。叶儿也伸出手来,把我的手按在那里。她的奶头很热,她的手却很凉。年干部扯过衣服,在里面摸出一支烟,又摸出打火机,卡嗒一声,火苗照亮了黑暗的马车下,我看见年干部胸脯上有一片毛,小肚子那里还有一大片毛,他的牛牛尖上有白乎乎的水儿滴哒滴哒流下来,我也看见了叶儿的小肚子那里有一片毛,像刚从水里爬出来的山羊身上的毛,精湿湿的。火光中,她的脸色不是我刚看见的白,而是红苹果一般的红。她的两只眼睛眯着,像刚睡醒的样子,她费了好大的劲,把眼睛睁大了,声音柔柔地问我:你跟谁在捉猫猫藏,我说,我跟哈娃。快快,她大叫着,呼地一下,我飞了起来,头撞在车轮上,很疼,我哭了,我回过神时,叶儿已穿好了衣服,一手摸着我的头,一把将我的头搂在怀里,悄声说,乖娃娃不哭,干妈给你吃糖。接着,我的嘴唇猛地一甜,我哭不出声来了。年干部上衣披在身上了,正在慢悠悠地穿裤子,狠煞煞吸烟,烟火明明灭灭,他的脸面迷离恍忽。叶儿恨声道,你快点呀,年干部笑笑说,把你还没弄受活,急成那样?我看见叶儿狠劲剜了他一眼。叶儿的眼睛剜人时,是很好看的,两面的眼角使劲压下来,挤在一起,中间有眼仁的部分却撑得圆圆的,像两颗小羊羔刚屙出来的新鲜的还冒着热气的羊粪豆儿。叶儿一眼把年干部没剜动弹,不再剜了,干脆顺势坐在地上,撅起小嘴说,不急就不急,干部都不怕,我农民怕个啥,谁日能,把农民开除了叫当干部去。她扳过我的脸,在我的左脸蛋上狠狠撮了一口。她的嘴里竟然散发着奶臭味,是那种馊了的奶味。这让我吃惊不小。我说干妈,你也吃奶?她扬起手,扬的很高,落的很轻,在我的脸上摸了一把,娇笑道,娃娃家,别胡说!年干部呵呵笑着说,就是的,她刚吃了我的奶的。我说,你有你妈的臭裹脚呢。年干部没想到我会骂他,扬起手要扇我,叶儿忙把我搂进怀里,偏过脸说,跟娃娃家计较个啥?其实,我是顺口说的,我谁也没骂,马登月经常这样说我,我记下了。但我知道,马登月这样说我可以,我不能这样说马登月,不能这样说我爹,不能这样说我的亲族父老兄弟姐妹,能不能这样说别人,马登月没说。看来,是不能说的,至少不能这样说干部。我在一天天长见识,一天天有了人样。
青白盐 一(4)
年干部打不着我,呵呵一笑,说我跟娃娃耍呢,顺手掏出一把洋糖来,花花绿绿的糖纸在夜幕下,我还看的清楚。他把抓糖的手掌伸在我鼻子前,我伸手就去接。他又缩了回去,说你今晚看见啥了,我说看见哈娃吊在驴肚子下,我捉不着他。年干部摇摇头,他摇起头来摆动的幅度很大,就像蛰驴蜂爬上了驴耳朵时驴那样摇头。我想了想又说,哦哦,我还看见年干部和干妈在马车下耍哩。他把洋糖放回兜里,冷着脸说,你这样说,吃你爹的毬去,还想吃糖。我太想吃糖了,狗日的糖太甜了,嘴里含一颗,拉屎屁眼都是甜的。哦哦,我知道咋说了,我说,我啥都没看见。年干部笑了,叶儿也笑了,双手掬起我的脸,又狠狠地来了一口,说我蛋蛋娃就是聪明,活活的爱死干妈哩。年干部坏笑着说,马家娃哪个不聪明?马家的种撒在马家的地里,长出来的都是好庄稼,撒在别的地里,就不一定了啊,你看看你家的哈娃,整个活剥了一张马登月的皮嘛,呵呵!叶儿又剜他一眼,这次,给我的感觉是,如果面对的是一根草,连根根须须都剜出来了。她怒道:你少放驴屁!年干部真的把嘴唇撮紧了。他把糖又掏出来,让我把手伸出来,我急不可耐伸出右手来,他说:两只手!我忙把双手都伸出来,两只手心摞满了糖,两只手心都是甜的。驴日的年干部真是长了一张驴脸,眨眼间就变了,他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你碎狗日的,敢给人说我和你干妈在这儿耍,我拔了你的舌头!
我这人从小有点小聪明,从年干部夹半截吐半截的话风中,我听出了哈娃和我爷爷马登月之间的联系,并由此上溯到了叶儿。哈娃竟然攀上了马登月,这让我十分地憋气:啥毬东西!而叶儿与马登月之间的不清不白,倒让我觉出了温暖,这温暖湿漉漉的,如同大热天下连阴雨时,手中摸到的许多物件。但,很快,我又为爷爷抱不平。我是爷爷的孙子,爷爷是我的爷爷,爷爷的东西,是绝对不可让别人上手的。这让我很为难。我是一个讲信义的人,爷爷常摇晃吊着一根辫子的脑袋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我听不明白这话,却明白这话的意思,无非就是说话算数,说话不算数,说出的话跟放屁差不多。可我是答应了年干部的。从马车下钻出来,我开始为这事动脑筋,既要把这事说给爷爷,还不能落下人而无信不知其可的名声。眼下的事情是要向哈娃炫耀我的胜利的。我噙着叶儿塞在我嘴里的糖,我舍不得用力吮吸,福要慢慢的享,嘴要慢慢的甜,这糖真甜呀。光着身子的干妈叶儿被年干部压在身下,我感到恶心,要不是无意中撞着这件事,年干部是不会给我糖吃的,我的嘴是不会这样甜的,说这糖这甜是干妈用光身子给我换来的,也没有错,糖的甜抵消了干妈亲我时我在她嘴里闻到的馊奶味,那味真不是啥好味儿。干妈哪来的奶呢,干爹死了,哈娃是干爹死了三年以后出生的,哈娃之后,干妈再没生过孩子。即使她的奶头里还有奶,自个儿也吃不上呀。年干部说是他的奶,他有他妈的臭裹脚